1. 意外

    聯(lián)合歷288年，盛夏，留京地下。

    七月份是這個南方城市最熱的時候，空氣悶熱的讓人覺得無處可逃。除了冷氣，簡直找不到其他救贖。

    這兒深入地下四五百米，暑氣和水汽都下不來，又有空氣流通，比空調(diào)房還舒服。不過，能在“地下場”納涼的都不是普通貨色，本初現(xiàn)在也算一個。

    他不是為避暑來的，為的是生意上的事兒。除了明面上經(jīng)營的那些，他們公司有五分之一的流水和一半的利潤都來自地下場。你管他叫灰色交易也好，黑產(chǎn)也罷，總之利潤高的也只有賣那啥才比得上。

    在城市里混跡這么多年，本初一直抓不住潮流的脈搏，用他的一個雇員霍華德的話說：“天天念叨著時尚，卻沒一次能踩到點兒上。”就拿今天來說，為了迎合“微服私訪”的初衷，他特意穿了一套嘻哈風(fēng)，寬大的印花T恤和六分褲跟他的氣質(zhì)嚴重不搭，像個行走的笑話。

    可他還是30歲左右的樣子，進入城市15年，歲月似乎拿他毫無辦法。

    在地下場，他們公司的主打產(chǎn)品是特殊型號的身份芯片，通過不同程度的二次開發(fā)，可以實現(xiàn)諸如偽造身份、瞞天過海、非法入境、篡改權(quán)限一系列足夠坐穿牢底的功能。所以一切都得謹慎，公司和地下銷售網(wǎng)之間隔著無數(shù)個中間層，保證終端客戶和制造商完全脫鉤?？蛻粢氖呛卯a(chǎn)品，管他是誰生產(chǎn)的呢？對不對？

    今晚有筆交易，是個老蛇頭，做事講規(guī)律，出貨量也大，和公司一直合作良好。他說這次的交易總部得派個技術(shù)人員來，買家里有技術(shù)控，自己的半吊子水平不夠看。不說別的，看在比平時高出80%的溢價，公司沒道理不支援一下。

    公司里的技術(shù)骨干全都頭腦發(fā)達、四肢簡單，就算自己肯出差，本初也不放心扔到地下場來。最后沒辦法，只好讓他這位懂技術(shù)的老板親自出面。

    熟門熟路走進一家半埋在地里的酒吧，酒吧里稀稀拉拉有十幾個客人，推開門的一刻，酒吧里安靜了一瞬間，酒保和客人們?nèi)嫁D(zhuǎn)頭看過來。

    這兒仿佛別有一套確認眼神的方法，下一刻，所有人又沒事兒一樣轉(zhuǎn)回頭去，喝酒的照舊喝酒，該干嘛干嘛。就這陣仗，那些技術(shù)死宅能頂?shù)米?？直接?dāng)場跪了。

    這酒吧的名字特別有個性，叫“社區(qū)服務(wù)站”，據(jù)說老板退休前，在留京的某機關(guān)吃過幾十年閑飯，退居二線依然不忘發(fā)光發(fā)熱。

    “來杯‘生命之水’?！北境踔苯幼桨膳_上，對著酒保打了個響指。

    那邊先談商務(wù)，終端價格是蛇頭們的機密，公司不會參與。商務(wù)談妥之前，他會收到通知，時間足夠他品完一杯酒。

    “生命之水”在地表喝不到，是用好幾種白葡萄釀造的干邑兌出來的。其中一種葡萄生長在地下，靠熔巖的熱度生長，有致幻性，有明令禁止用于釀酒。可成功釀造出來的干邑，又絕對是上頭上腦的好東西。本初小口小口的吸溜著，任五顏六色的光點在眼眶里閃爍，看它們像霓虹一樣擴散，暈光延伸到意識深處，最后在冷冰的底層寂滅。

    不緊不慢，20分鐘后才喝完，一直沒等來消息。

    有人推門進來，大家照例走一波眼神壓迫，看清來人，大多數(shù)舉杯遙遙致意。那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社區(qū)服務(wù)站的老板胡侖，他輕輕點頭，算是回禮。他看到坐在吧臺上的本初，走到跟前，低聲說道：“希望你不是來找老肖的?！?br />
    “怎么說？”本初仰起頭，眼里的小星星還沒完全消散，跟老頭兒胡子上反光的酒漬有點分不清。

    “出事兒了，就剛才?！?br />
    “你可別逗我?！?br />
    到事故現(xiàn)場后，本初才確認胡侖沒逗他。這是一個平層會議室，四周無窗，安全性和私密性都不錯。兩人之所以能進來，是因為門已經(jīng)被暴力破壞了，老肖仰面坐在椅子里，離他一米遠，他的保鏢整個趴在桌面上，一支速射手槍摔在地上。

    “被黑吃黑了嗎？”本初湊近觀察兩具尸體。

    這一片兒論消息靈通，少有人比得上胡侖?！安惶?。這筆買賣我聽老肖提過，是外地人，這單子他準(zhǔn)備了一個月。以他這些年的警覺性，不可能到簽合同了忽然被人給端了。倒像是……臨時起意?！?br />
    兩個人的致命傷都在心口，兩厘米長的傷口，只有一點兒血流出來?？梢韵胂笠幌?，某種極其鋒利的利器，以極快的速度插進心臟，然后又猛地抽出來。一進一出，泵血功能失效，皮膚上的切口平滑細小，在內(nèi)外壓差下快速封口，反而沒流多少血?？芍餍墓芷茡p，心臟泵血瞬間走岔，心室附近血沃千里，胸口才會呈現(xiàn)出大片不正常的暗紅色塊。

    這種手段，倒像是古代傳說中的絕代劍客，一劍封喉。

    本初不懂專業(yè)尸檢，只能看出死亡時間很近。他沉吟道：“老肖一向很守規(guī)矩?！?br />
    “誰知道呢？來地下場的人都有怪脾氣，也許老肖無意中觸了人家逆鱗?！鄙钜荒_淺一腳的，胡侖盡量不破壞現(xiàn)場，一步步靠近門邊。聽他的語氣，再加上小動作，本初猜出他不愿趟這個渾水。

    他也不想蹚渾水，老肖跟他，除了利益關(guān)系再沒別的了。他死了，自然會有人頂上，于公司、于地下場都不是什么大事。單從這個切口看，就知道這個外地人一定不好惹，本初只是有點兒好奇。

    在老肖袖口里另有發(fā)現(xiàn)，小指頭大小，別在西服袖子的里襯上，是一個隱藏式的多用途傳感器，能記錄現(xiàn)場聲光，后期還原成全息影像。

    這小東西也被搗毀了，跟老肖兩人致死的手法類似，從操作層面來看比那兩下難度更大?；蛟S，就是這玩意兒觸怒了對方？

    這種手段是不太光彩，可懂門道的都知道，是地下場的蛇頭慣用的，為的是攏住客戶群，其實也沒別的壞心思。可這種事如果被當(dāng)場拿住，交出設(shè)備就算了，至于要殺人滅口嗎？還是說，對方壓根兒就不把人命當(dāng)一回事？

    “那什么，我還得照顧生意，先走一步了啊。有需要隨時找我，都在店里頭。”胡侖撂下一句話就走了。按照這里的規(guī)矩，胡侖會在四個小時后才報警，這一般是留給江湖兒女們各顯神通的時間。

    本初沒打算強人所難讓他留下，揮了揮手就自顧埋頭找線索。他舉起左手，腕子上戴著一只表盤漆黑的電子表，在上面拍了兩下，表盤亮起一層微光，組成一小片立體的圖形，像是一小枚鴿子蛋。本初的意識一動，鴿子蛋一下子散開，變成了一小團密密麻麻的光點組合。這是一張高度抽象的位置圖，也只有本初才能看的明白。

    這里每一個光點就代表了一個隱藏監(jiān)視點，至于顏色，白色代表可見光攝像頭，紅色代表紅外成像，綠色代表聲吶裝置，等等。對比自己的位置，本初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至少很守規(guī)矩的沒有安裝攝像頭。事實上，由于光線的原因，地下場的可見光攝像頭很少，大多都是熱紅外的。比如這棟建筑，只在出口位置有兩個攝像頭，但已經(jīng)被破壞，本初懷疑是殺人者順手毀掉的。

    幸運的話，這兩個攝像頭可能會記錄到對方的樣子，但終端設(shè)備壞掉，本初得黑進總控服務(wù)器才可能找到影像，風(fēng)險太高。他用手在那團光點群上虛虛一握，然后又五指一張，光點群被快速放大，他用手指在其中一個紅點上一戳，這個點代表著離這間屋子最近的一個熱紅外感應(yīng)器，就埋在對面的墻壁里。

    然后，他得到了這個熱紅外記錄到的最新信息。時間回到25分鐘前，這間屋子曾有四個人，除了老肖和他的保鏢，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分不清男女的人。那女人呈現(xiàn)的熱源紅光極其明亮，比起老肖的保鏢還要亮一大截，很可能是個有強大生命能量的戰(zhàn)士，從熱源的紋理上看，并不是改造人。而另外那人之所以分不清男女，是因為幾乎沒有發(fā)出多少熱輻射，輪廓模糊，暗淡的幾乎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

    但殺人者就是他，在老肖兩人死亡的那一刻，那人的局部閃過一團亮光，是手的位置。手一揮，就能造成那樣的傷口？這種殺人方式，聞所未聞。

    本初喃喃自語：“他媽的，這幫雜碎，為了賺錢，老跟危險人物打交道，不翻車才怪……”

    離開房間后，本初沒有回社區(qū)服務(wù)站，而是來到附近的一條地下暗河邊，這里比地下場別的地方還暗，十米之外，只影影綽綽的看得到輪廓。又連續(xù)黑掉幾個熱紅外后，本初找出了那兩人的撤離路線，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安全第一啊……”嘴上雖然這么說著，身體卻很誠實，已經(jīng)沿著地下河走了開去。那個出手的人，有著致命的危險，可本初就是忍不住好奇，說的玄乎一點，幾乎像是來自于意識深處的召喚。就像飛蛾撲火？呸呸——老子有手有腳，難道不會跑嗎？

    越走四下就越是荒蕪，幾乎已沒有人造的光源，只有某些植物果實和發(fā)光蟲巢，提供著可憐的光亮。地下場盤踞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未知通道，未知就意味著危險，只有傻子才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那套說辭。

    忽然，本初停住了。他晚出發(fā)20多分鐘，不太可能這么快就追得上，但危險的警兆卻不斷攀升。

    停下腳步，才發(fā)現(xiàn)四周安靜的可怕，除了隱約的風(fēng)聲，唯有遠處藤蔓植物上，熟透漿果偶爾拱破外皮那細微的裂響。安靜……等等！前頭有什么聲音，砰、砰、砰、砰，就像緩慢敲動的鼓點。

    前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