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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不染舊人塵

小說:絕聲 作者:醉歌 更新時間:2018/10/8 16:06:28 字?jǐn)?shù):3375 繁體版 全屏閱讀

    楔子

    孟善著一襲蓑衣,于夜色中,輕敲響孟家的大門。

    人盡皆知,孟家古宅雖在,卻已荒廢許久,儼然一座空宅。十多年前一夕之間血流成河,時光荏苒,間卒褪色,血還未散盡,恐怕就早已被這無情的江湖,忘得一干二凈。

    明知沒有人會來為她開門,她卻仍固執(zhí)地敲了許久,直到夜風(fēng)卷起她的長發(fā),直到她的手漸漸無力的垂下。門上素白的封條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她揚(yáng)手,將它撕下,推門入了孟府。

    地下曾有的尸體已被抬走,血跡也消散在風(fēng)中。她輕嗅,籠罩著孟府的空氣還帶著那晚的鐵銹味道,就仿佛自己從未離開這里。

    而自己終究是離開過了。

    清水閣內(nèi)的蠟燭殘軀凝固著,紅淚已不知干涸了幾年,她將它取下,借著它的火焰徑自走向了一面銅鏡,而銅鏡也照亮了來人。

    孟善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錦衣玉食,言笑晏晏。

    而現(xiàn)在的自己,風(fēng)塵仆仆,眼神清漠。

    她咯咯笑了起來,仿若癡兒,卻在驀然間抬手擊碎了那面鏡子。

    一本手札跌落地下。

    一道轟雷響起,震撼了整座漓江。

    蓑衣逶迤地自地上散開,一雙滴血的手拾起了那本書。

    書上只書二字,《絕聲》。

    人們所說的煉獄,那究竟是什么。

    是這個染玉一劍叱詫風(fēng)云的江湖,還是這個到處都是名門正派的洪流。

    戎葵一直在看那個隱匿在黑暗中的女子,身上的疼痛都算不了什么。

    她將眼眸低垂,嘴角的弧度似是諷刺。那白瓷酒盞在指尖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仿若沒有酒一般,她不喝,卻將它搖起。

    似乎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轉(zhuǎn)到這個女子身上,自己身上的感觸才會遲鈍些。

    “你怎么不叫??!”又是一鞭子抽到他的身上,他咬著舌尖,悶哼。

    那人凄厲瘋狂的笑聲仍舊沒有停下,一鞭又一鞭的落到他背上,仿佛巴不得一鞭子下去,便將他一命送上天。他的視線已經(jīng)有些模糊,卻不妨礙看到施暴者可怖的容顏,那張?jiān)沱惖哪槪缃駞s已如枯槁。

    曾經(jīng)面容幾多紅,如今皮肉便有幾層空。

    他終于明白了爹為什么會喜歡她。

    因?yàn)樗墓亲永铮闳缤粯盈偪?。也許也不是那般瘋狂,是爹,一步步將她變得,和自己一樣。

    讓她通風(fēng)報(bào)信,讓那些所謂的清流正派滅掉整個教派。

    而陰影處的那個女人,卻用一臉無波間或諷刺,來看著這極具荒謬的一切。

    戎葵一直知道,他娘是恨他的。

    他便仿佛是一個恥辱,一個就算銼骨揚(yáng)灰也不可能磨滅的事實(shí),將這個曾經(jīng)的江湖第一美人釘在萬人唾棄的火刑架上,令她的內(nèi)心百般煎熬。她恨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為什么不叫?”一聲聲鞭撻沒有換來自己所期盼的聲音,她有些不耐煩,將鞭子扔的遠(yuǎn)了些,低下頭,銳利的指甲捏過他的下巴,將其嵌在他的肉里。那雙眼恍若浴血,自黑暗中陰郁地盯著你,好像下一刻她就會伸出一雙枯萎的手將你勒緊,對你說著面對有著血海深仇的人才能說出的語言。

    “你不叫?那好啊,好?。 彼雌饋砗芨吲d,咧著嘴笑,探身撿過落在地上的刀——那把剛剛從他身上割下一條胳膊的刀,“你看娘,委實(shí)不知道體貼你,如此疼痛你卻還忍著,那該有多難受啊!那這樣吧,娘把你的舌頭也割了吧!”

    “反正,你全身上下的骨血,也是我給你的?!?br />
    “割掉舌頭的時候,應(yīng)該會像是割掉戎遠(yuǎn)的舌頭一般吧?!彼锵Ва劭戳丝催h(yuǎn)處的尸體,道,“都怪我,讓你爹剛剛死的太便宜了?!?br />
    “我恨不得,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不過也不妨事,不是還有你么?那么你就讓我來嘗嘗那種感覺吧?!?br />
    “舌頭還是留下吧?!蹦且谎圆话l(fā)的女子聞言終于說話了。她一口將酒飲盡,將酒盞擱在案上。酒盞粗制濫造,看得出已是獄里頭難得的好貨色,在她白玉般的手上,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著很是細(xì)致,玄色間裙足足有七褶,卻不顯得累贅,像是個大家族里的貴女,可是戎葵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殺人可是連眼睛都不眨。間裙褶子伴著她的步伐緩慢地掃過沾染了塵土的酒杯,繼而矮身蹲了下來,她微微湊近戎葵問:

    “你知道碧蕾么?”

    碧蕾?

    戎葵搖頭,目光呆怔。

    女人卻揚(yáng)唇,似乎覺得很有趣味,對他指了指遠(yuǎn)處的戎遠(yuǎn),“你要是有碧蕾的話,倒可以救活他?!?br />
    戎葵仍舊搖頭。

    還不等他開口說話,耳邊便乍起那個瘋子的聲音:“孟姑娘,你做什么?你要救活那個爛人?我不允許!他必須死!”

    女人斜睨她一眼,笑了笑,嘴上雖不言是否,但卻慢慢直起了身子。戎葵的目光也下意識的順著她上移。

    他甚至都沒能看她如何出劍,更或者就沒有出劍!當(dāng)她將手從那個女人的脖子上緩緩移開時,女人已經(jīng)沒了動靜,蛇一般順著墻滑到地上。曾經(jīng)的江湖第一美人,卻形同一個瘋子,睜著一雙眼,直而木地看著他。

    “你是恨她的吧。那你看,她死了,你總能說了吧?” 女人垂下眼,捏了捏有些泛白的指節(jié),仍然是裝作不經(jīng)意的問。

    “我不知道?!比挚摽诙觥?br />
    “那你對我可就沒什么用處了?!迸颂ь^,長出一口氣,表現(xiàn)得有些惆悵,“也許這樣,我就不得不殺掉你了?;蛟S你也希望我殺掉你吧。你或許會覺得,全家人都死掉了,自己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不過死了就死了,人總是要死的,江湖上總有那么幾個門派,是被悄然滅門的 ,習(xí)以為常,司空見慣,便不足為奇。”

    “你看起來很想報(bào)仇吧?!彼龁枺拔业故窍肟纯?,你能活成什么樣子?!?br />
    她抬起手,腕上掛著的黑色腕飾也叮當(dāng)作響。順著她的指尖看去,是一抹光亮,因?yàn)橛腥舜蜷_了門。戎葵聽到她在耳邊說,“那你就順著這條路出去吧,我吧,也不例外,遲早要死。那便看你,能不能在我被別人殺死之前,就能殺死我了。”

    戎葵感覺那一瞬,自己的腦子都空掉了。耳邊是女人冷厲卻蠱惑一般的聲音,前方是依稀透出的白光。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微微直了些,下意識地往前走。

    而他的腦中,全都是她的笑容。

    冷漠,卻又致命的笑容。

    她從來都是那樣笑,慵懶的,又有些敷衍的,統(tǒng)統(tǒng)都未抵達(dá)眼底。

    他聽人叫過她的名字,只兩個字。

    孟善。

    其實(shí),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活成什么樣子。

    但他清楚的明白,殺死這個女人,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

    但是人啊,怎么能有不死的時候呢。

    其實(shí)也不是那么難。

    可是直到多年之后,戎葵才猛然明白。

    殺死她雖難,卻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是能殺死她心的,只有那一個人。

    而他永遠(yuǎn)不是那一個人。

    孟善目送他趔趄地出了地牢,月光如水般在眸中流動,若有所思。

    “把這兩個人拉出去吧?!逼?,孟善道。她指了指那兩個早已涼透了的尸體,“教主和戎夫人生前情比金堅(jiān),伉儷情深,死后,又怎能不葬在一起呢?最好,下輩子還能做一對夫妻?!?br />
    她將‘戎夫人’三字說的極重,烙在那個瘋子臉上,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諷刺。

    ……

    孟善幾乎拖著一身血從地牢里出來,見到光的剎那瞇了瞇眼,還未等回神,眼前便猛地一暗,身上掛了一個芙蕖。

    “下去。”孟善嫌棄。

    “孟姑娘,救救我!”芙蕖佯裝有氣無力狀,“我找遍了戎家上上下下,也沒見到碧蕾,天知道他們藏在了哪里。”

    “那還真是可惜,枉費(fèi)了戎夫人一番通風(fēng)報(bào)信?!?br />
    芙蕖便又是一番驚嘆。

    驚嘆這世間竟然有這樣的女人,一個是她丈夫,另一個是她孩子,卻仍就能夠下得去手。

    不過這世間女子千千萬,這樣的總有第二個,甚至比之更加癡狂。

    仇恨啊,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孟善想。

    ……

    “孟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芙蕖見孟善收拾東西,問道,“孟姑娘要回淮南閣么?”

    孟善動作頓了頓,道:“我要去漓江,拜訪一位故人?!?br />
    “故人?”芙蕖詫異,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連忙換了話題,“那我們先做些什么呢?”

    “候蜀樓的消息向來不會有錯的,想必東西還在蒼溪,你派幾個探子,分頭打聽,尤其是醫(yī)館,客棧,抑或是本地的高門大戶,這幾個地方都要注意,但凡有碧蕾草的出現(xiàn),便派人遠(yuǎn)遠(yuǎn)地圍了那里,守好碧蕾,待我回來再登門拜訪。”

    芙蕖忙不迭點(diǎn)頭。

    孟善是漓江人,這誰都知道,但是孟善祖上也是漓江的,卻很少有人知曉。很多人也許都會脫口而出:原來她還有家人??!

    她當(dāng)然有。她有家人的墳。

    這件事是淮南閣無人敢觸碰的傷口。

    芙蕖覺得孟善應(yīng)該是很難過的吧,這么多年都沒有人敢問起孟善的家事,只有她初到淮南閣的時候,云芯隱約觸碰到了這個禁忌,卻又沒有真實(shí)觸碰到。

    云芯曾經(jīng)問過,孟善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是人,都會有愿望的。

    這些愿望或許會是美貌長存,或許會是權(quán)傾天下,抑或又是最最樸實(shí)的家財(cái)萬貫。這些詞足以讓世人將它作為愿望,如蠅逐臭,亦如蟻附膻。

    而云芯沒有想到,孟善答了,卻只答了兩字:

    “報(bào)仇?!?br />
    這兩個字有什么好的?好過美貌長存?好過權(quán)傾天下?

    又有多少人會用報(bào)仇二字作為愿望,但凡想到今后每夜都從噩夢中醒來,報(bào)仇二字煎熬著自己的心靈,當(dāng)別人都生活在陽光下,自己卻是陷在報(bào)仇這個深淵之中,就倍感心怵。

    云芯不解。然而她終究沒有問原因,這兩個字背后的故事是什么,她能夠預(yù)見。

    太過沉重的事,問出來令誰都覺得不稱意。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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