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紅塵娘（3）

    “十三娘，十三娘，梅子青時釀酒嘗，山楂紅透澆冰糖……”

    一陣童謠歌聲將穆雨微拉入夢境之中，隨著歌聲愈發(fā)清晰，一個女人的身形出現(xiàn)在了穆雨微眼前，在這女人身側(cè)，圍著七八個稚的孩童，他們有的還流著鼻涕，手里都攥著幾枚銅錢。

    “十三娘！”孩子們揮舞著小手，爭先恐后地向被喚作十三娘的女人擠去。

    “別急，別急?！笔镙p聲笑道，從竹架上抽出幾根晶瑩的糖葫蘆遞到幾只小手里，“都有，都有?！?br />
    待所有的孩子們都心滿意足地提著糖葫蘆四下散去后，十三娘身后忽然響起一串笑聲：“這幫小崽子們，天天盼著你的糖葫蘆，真不怕吃成胖墩子。這洛陽城里哪家的娃不知道，就屬你十三娘家的冰糖葫蘆個兒最大、糖最厚?！?br />
    十三娘回身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滿面紅光的女人提著絹子笑著走來。十三娘禮貌地招呼道：“張姨?！?br />
    “十三妹妹，近日我認(rèn)識了個小伙，家里是做買賣的，條件尚可?！睆堃趟α怂佔?，語氣忽然低了幾分，“唯一……就是說話不大利索?！?br />
    “別，張姨?！笔镄Φ?，“十三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很知足，不勞姐姐費心?！?br />
    “哎，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睆堃贪蜒劢堑美细?，瞟了瞟十三娘臉上那道疤，“自己掂量掂量吧，總不能靠賣些甜酒和糖葫蘆過一輩子，我也是為了你好?！?br />
    瞥見張姨的目光，十三娘的眉頭微蹙了一下，她背過身去：“多謝張姨?！?br />
    張姨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便走開了。待張姨走后，十三娘收起竹架，正準(zhǔn)備走，卻忽然看見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角落里縮著個女孩，十三娘走近一瞧，只見這女孩背身子蜷縮在一堆紅紗之中，只用幾縷薄紗掩著，瘦小的背上，嶙峋的脊骨清晰可見。

    “嘿?！笔镒呱锨拜p輕喚了一句，“小姑娘？”

    那女孩沒有答應(yīng)，直到十三娘更近地招呼了幾句后，她才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轉(zhuǎn)過身來?？粗∨⒌臉用埠?，十三娘驚地往后退了幾步，只見這孩子不僅有著一頭如雪的白發(fā)，還長著四只生有白絨的長耳。但真正讓十三娘震驚的，還是這孩子的雙眼，它們實在太渾濁了，既像一條深淵，又如同一灘爛泥。

    那是求死之人的眼神。

    十三娘抿了抿，輕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么？你的家人呢？”

    “家……家人……”那女孩無神地重復(fù)了一遍，“我……沒有家人?！?br />
    “那真是巧了，我也沒有。”十三娘從竹架上取下一根冰糖葫蘆，遞給女孩，“要不要跟我回家？你這樣待在外面會被冷壞的?！?br />
    “家……”女孩抬起雙眼，木訥地伸出手，用稚纖細(xì)的指尖碰了碰那根冰糖葫蘆。

    那一瞬間，有一團(tuán)鮮紅明亮的火光在女孩的眼里燒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

    “喂！穆雨微！聽得見嗎！”白鹿的聲音忽然從夢境上空傳來，穆雨微眼前的場景忽然開始變亮。

    穆雨微的雙眼重新恢復(fù)神采時，紅塵十三已消失了半個時辰，她躺在沙發(fā)上，白鹿和鐘離守在她身邊。

    “你看見什么了？”白鹿很清楚，穆雨微一定剛從七星龍淵所創(chuàng)造的走馬燈中歸來。

    “我……”穆雨微咬著牙扶住額頭，紅塵十三的回憶再次闖進(jìn)她腦海。在這段記憶中，一棵生長了百年的蒼天大樹上掛滿了一樹結(jié)，數(shù)不清的平安結(jié)們隨風(fēng)搖曳，壓彎了枝杈，也壓得穆雨微喘不過氣來。

    穆雨微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她緩緩講述起方才的所見所聞。故事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那樣清晰，每一種感情都如此真實，就仿佛這段記憶的主人不是紅塵十三，而是她。

    “那個瘦小的女孩，就是紅塵十三?！蹦掠晡⒆鹕恚爸劣谑餅槭裁次í毮芸匆娝?，紅塵十三活了上千年，也沒能找到答案?！?br />
    沉默良久后，白鹿問道：“所以，紅塵十三是被人類養(yǎng)大的？”

    “是……又不是?！蹦掠晡㈤]上眼，重新投身入走馬燈之中。

    誕生之初，紅塵十三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只，她從夢境中煉出形，夢就是她的襁褓，她吸食著人的夢長大，然后又從無數(shù)個夢的縫隙中來到了現(xiàn)世。紅塵十三在人世間睜開雙眼時，正值洛陽的元宵燈會，無數(shù)燈火點亮了整座洛陽城，光點映在河道里宛如熒熒繁星，花魁們驅(qū)車爭相斗，處處都是笑語歡歌，是何等的繁華綺麗，只一瞬便讓紅塵十三無法自拔。

    作為一只紅塵娘，紅塵十三過早地掙了夢境的束縛，在還未認(rèn)清自己是什么的時候，就來到了人間，她那不完整的都是從人的夢里得到的，這讓她把自己也當(dāng)作了人。

    幼小的她聞著人間的煙火味蘇醒，卻沒有一個人理睬她、回答她。望見別人手中的食物，她也想嘗；看著別的孩子尋找父母，她也去找。直到在人群中徘徊得精疲力竭，然后被潛伏于洛陽燈會的惡們肆意后，她才漸漸明白，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隔在她和人之間，她所能觸及到的，只是屏障這邊的險惡世界。

    望著游蕩在洛陽城內(nèi)的無數(shù)魑魅魍魎，的反差讓初入塵世的紅塵十三感到了絕望。

    若是沒有十三娘的那根冰糖葫蘆，紅塵十三可能已經(jīng)死在了神都洛陽。

    ***

    人與在形體上分立于兩個界面，人觸碰不到，也無法現(xiàn)身于人前。在大多數(shù)的眼里，人只是一只只具有三魂七魄的獵物，他們和共用一個世界，但卻被放養(yǎng)在另一個位面，成為了的食物鏈的一部分。

    然而兩界并非絕對對立，既然有能奪走人的肉身皮囊從而來到人間的，那么自然也有能行走于這兩界奇點之上的人，這種人能看見、觸碰到，天生就具有“介質(zhì)”般的體質(zhì)。

    紅塵十三用指尖觸碰到的人類是十三娘，她感受到的溫暖，不僅來自于糖的綿和山楂的酸甜，更來自于十三娘的溫柔。

    “十三娘，你的家人呢？”

    “我十歲那年，家里發(fā)生了一場大火，除了我以外沒人活下來。我身上的這些疤痕，就是被火燒過之后留下的?！笔餇恐t塵十三的小手走在偌大的洛陽城里，“我們都沒有了親人，不如以后就相依為命吧?！?br />
    見紅塵十三懵懂地點了點頭，十三娘捧起紅塵十三的臉頰，溫柔地笑了笑：“我姓蘇，你就跟我姓，叫蘇紅吧?！?br />
    然而，無論十三娘如何細(xì)致地照顧蘇紅，蘇紅的都日漸瘦弱?！疤K紅”終歸還是一只紅塵娘，除了夢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能成為她的食糧。每晚，蘇紅都睡在十三娘身邊，她只能依靠著本能從十三娘的夢境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汲取出少量營養(yǎng)，完全沒有窺夢和編織夢境的能力。

    十三娘一生未嫁，她把蘇紅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女兒，望著日漸虛弱的蘇紅，十三娘也愈發(fā)擔(dān)憂起來。由于其他人都看不見蘇紅，洛陽坊間于是流傳起十三娘瘋了的傳言。

    由于實在看不下去十三娘的失心瘋，張姨尋了個偏方：讓患者用編平安結(jié)掛在枝頭，每結(jié)九十九扣，一共編九百九十九個平安結(jié)，就能治好失心瘋。為了讓十三娘編繩，張姨只好騙她，說這是治療蘇紅那體弱病癥的法子。

    近一年的時間，十三娘親手紡絲納線、在每一枚平安結(jié)的九十九個繩結(jié)里都許下了同樣的心愿，門外的老樹冒出了新芽，又慢慢開花結(jié)果，然后枯葉零落成泥。直到這年冬季的第一場雪落下時，坊間的居民才發(fā)現(xiàn)，十三娘不再編織平安結(jié)了。

    漫天飛雪之中，十三娘將最后一枚鮮紅的平安結(jié)掛在了老樹的垂枝上，洛陽城仿佛受到了感召，忽然卷起一陣輕柔雪風(fēng)，將那九百九十九枚平安結(jié)依次拂過，搖曳，與雪景交相輝映，美得宛如一幅畫。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雪風(fēng)停止之時，一場災(zāi)難卻接踵而至。

    安史之亂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