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玉哥哥

    “俠”之一字，乃是源于墨家。

    “厚德載物，兼愛非攻，扶危救困，惠澤四方”這一十六個字，作為“俠”的主要內(nèi)容，已經(jīng)流傳多年。

    俠之小者，鋤強(qiáng)扶弱，周濟(jì)一方。俠之大者，兼濟(jì)天下，為國為民。小而言之，關(guān)云長、趙子龍、秦叔寶，忝居其列；大而言之，姜子牙、管夷吾、諸葛亮，亦都是碧血丹心的大俠。

    一個“俠”字，看似平平無奇，實(shí)則千金不易。

    而今之世，“俠”字倒成了眾多江湖人物自我標(biāo)榜、自抬身價的牌匾。不論其所行善惡，所為是否光明正大，哪怕是一介飛賊，抑或大盜，亦都恬不知恥的自封一個“俠”字。

    中原武林，自號奇?zhèn)b，沽名釣譽(yù)之徒莫可稱數(shù)。逐“俠”自大好像成了一種風(fēng)尚。然而，“俠”字在被無數(shù)險詐小人、虛偽君子踐踏千百遍，已而如草芥之時，卻依然有人對其敬如銘文，奉行不輟。

    雖然在這浩如“星”河的蕓蕓眾生之中，這類石中良“玉”已是門可羅雀。

    但即使為數(shù)不多，相信亦已足夠！

    是的，這茫茫塵世與俠者的心相比，實(shí)際并不寬廣，英雄豪杰又何必太多？！

    昔有曹公經(jīng)略，劉郎才氣，仲謀遠(yuǎn)慮，以致天下三分，百姓焦灼。倘若僅得其一，天下何愁不治？

    看來豪杰太多，亦未必是好事。

    一向沉穩(wěn)睿智的沈從玉，自是深諳此道。他自投效陳氏一族，業(yè)已三年，其間劍法與心智均有大進(jìn)，且兼梁軍已破，自己高蓋主，實(shí)不久居此地。

    “從玉哥哥，你要真的要走么？”一個身姿纖弱，俏明的少女低低說道。她眼中流波似氳，含情脈脈，帶出幾許幽怨，絕似巫峽，濕潤百花，讓人望而神馳。但神間卻兀自不減剽悍的將門之氣，讓人不敢褻瀆。卻正是陳元光之女――陳玉瑩。

    她驚悉沈從玉今日竟向其父遞交辭呈，說不日便要離開，不心下悵然，一大早便跑到他的行轅，探問究竟。

    沈從玉溫然一笑，道：“呵呵，出來日子久了，有些想念師父啦，我要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陳玉瑩怏怏不悅道：“你說過要陪人家泛舟西湖的，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東圣’，說話竟這般不算數(shù)嗎？”

    沈從玉哄道：“瑩瑩，我又沒說不陪你去，以后可還有機(jī)會呀！”

    陳玉瑩聞罷，如一個歲般的小孩子，撒嬌耍賴開來，死活不依。

    沈從玉啞然失笑。

    “從玉哥哥，我知道了，你是討厭我，才向爹爹辭行的！哼……我再也不理你了！”陳玉瑩面容悲切，唯是亦出一絲迅美秀逸似轉(zhuǎn)瞬曇花的笑意。她自十三歲便隨父征戰(zhàn)，上陣殺敵雖是好手，但在感情上卻可謂是純?nèi)羲鼐?，一塵不染，是以將心里的話以反語說出，宛若稚童。

    沈從玉只得拉過她的手，好言慰，心下卻是思道：“瑩瑩啊瑩瑩，你對從玉處處體貼照顧，堪稱無微不至。你將心意表的如此明白，即便是木頭，也會心動的。但你我身份懸殊，又怎能長相廝守？在世人眼中，我是大名鼎鼎的‘東圣’不假?？稍谀愀赣H眼里，我卻只是征戰(zhàn)疆場的工具。你我之間的感情，或許只能塵封在前世的夢里……”

    陳玉瑩就勢倒在他強(qiáng)健的臂彎之中，輕聲呼道：“從玉哥哥……”

    這時情景，恰如青絲玉錦伴澈溪，香濃華潤心脾。沈從玉如醉夢中，心曠神怡，將她摟得更緊：“我堂堂東圣，為何要理會門第之見，世俗禮法？人生能得妻若此，更有何求！不若攜她同去，雙雙闖蕩江湖，過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豈不快哉？”他素來心高氣傲，自是不屑世俗禮法，這時情愫使然，更令他倍加狂放。

    沈從玉熱血激涌，心念一動，便要去她額頭。

    陳玉瑩雙目微閉，欠身相就，便如雨打荷蓮，身姿曼妙。

    驀見沈從玉忽的頓住，心下咒罵道：“沈從玉呀沈從玉，你難道可以只為自己痛快，不顧他人處境么？！我固然可以不理世俗禮法，攜她而去?？纱撕螅瘳摼鸵艞壦械淖鹑萑A貴，還要背上棄父出逃，不忠不孝的名聲，你怎么能這么自私呢？真是該死！”

    陳玉瑩花容驟轉(zhuǎn)，帶出幾絲怨懟，嬌叱：“從玉哥哥，你還不承認(rèn)？其實(shí)你就是嫌棄我！”

    沈從玉靈機(jī)一動，笑道：“瑩瑩，師父視我猶若己出，這趟我是非走不可的。但我既答應(yīng)回來看你，那是自然不能爽約的。說不準(zhǔn)三兩個月就會回來！但身處江湖，有時或有急務(wù)，因此未免失信于你，我也不能提前定下日子?！?br />
    陳玉瑩吐了吐，想要不依，卻又知他格執(zhí)拗，只得點(diǎn)頭。

    “在臨走之前，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嗯……是一封長信，咱們可要約法三章哦！如果我在三個月之后能回來，此信便即作廢；如若不能，便是身有急務(wù)，那么，三年之內(nèi)，你不能拆閱此信！”沈從玉說話時面嚴(yán)厲，頗不似平時那樣平易近人。

    陳玉瑩泣道：“你欺負(fù)人……你一走三年，人家怎么等得了……你這個唬人的家伙！”

    沈從玉厲聲喝道：“玉瑩！你一代將門虎女，豈能如此兒女情長。豈不聞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東圣言出必踐，既然有把握跟你定這個三年之約，那么三年之后，定然會做出令你滿意之事，絕不相負(fù)！”

    陳玉瑩忽喜，道：“那么三年之后，無論我有何所求，你都是應(yīng)允的了？”心下卻是思道：“哼，三年之后，我定要讓從玉哥哥成為我的丈夫，他既有言在先，那是賴不掉的了！”

    沈從玉微微頷首，思道：“瑩瑩，三年的時間，足以令你找到你真正應(yīng)該珍惜的東西。即便你找不到，那封信亦會如一盆潑骨冷水，令你胎換骨……雖然有些殘，但是你是陳元光的女兒，注定要承繼漳泉大業(yè)，為免你將來的路更加荊棘滿途，你便必須加以改變……那么，就讓這封信，作為你轉(zhuǎn)變的開始吧！”

    想罷，真氣疾提，一個鷹起鵲落，身形幻轉(zhuǎn)如煙。

    “你放心吧，我會信守承諾的，三年之內(nèi)絕不拆信……”

    “但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三年以后，我一定要你回來娶我，你賴不掉的！”

    陳玉瑩望著絕塵而去的風(fēng)中掠影，一時間忘乎所以，呼喝……

    陳元光在漳州府的帥案之上，雙眼鷹?，外表峻切威嚴(yán)，而內(nèi)懷猶豫之計。

    良久，方才緩緩?fù)铝丝跉猓溃骸罢倮顣r俊覲見！”

    左右不敢怠慢，急忙傳喚。

    須臾，一個身著銀袍，紅髯碧眼，須發(fā)如戟的矍鑠老者應(yīng)聲而入。府內(nèi)前后衛(wèi)士百余人皆盡下拜，敬若天神。

    那老者僅是向陳元光微微躬身，言道：“敬武將軍、領(lǐng)相州候、世菊散人李時俊，拜候！”

    他這一句話平平說來，毫無停歇，氣灌長流。在旁人聽來，卻如敲鐘磬，嗡然刺耳。若不是為了顯示尊重，已有不少衛(wèi)士捂上耳朵。

    陳元光卻處之怡然，惟亦心下暗道：“他腹內(nèi)宛然多了一股‘赤練火?！稳缟咛?，正是化龍之兆。而今見其中氣十足，話里的每一個音節(jié)均能聲及數(shù)里，看來力比之于一年前，又大有精進(jìn)?！泵Σ坏馁澋溃骸袄蠈④娎袭?dāng)益壯，不讓廉頗，是我漳泉之福??！”

    李時俊也不避諱，道：“老臣一年前曾敗于張歸厚的‘閻羅十殿陣’之手，雖未蒙君候責(zé)罰，然而亦如芒刺在背，深以為恥。自此愈加精進(jìn)，閉關(guān)苦修，至今已通曉玄術(shù)一十七門，上乘心法八十一種，拳腳百余套。請君候允臣所請，準(zhǔn)我再戰(zhàn)此陣，一雪前恥！”

    陳元光笑道：“老將軍志氣可嘉！但所言未免令人捧腹?！?br />
    李時俊疑道：“怎么……”

    左右道：“老將軍一年來閉關(guān)絕境，故而有所不知。張歸厚的閻羅十殿陣已被那‘八怪’所破，自殺殉節(jié)了?！?br />
    陳天鷹復(fù)道：“莫說張歸厚，就是朱溫本人，聽說亦被兩個神秘少年劫殺于‘萬龍之巔’。”

    李時俊大感狐疑，深覺不可思議。

    佇立半晌，方才嘆服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些青年后進(jìn)端的是小覷不得！”

    陳元光道：“是啊，青年俊秀們的確潛力無限。但眼下，就有一個極具才德、文武雙全的青俊向我遞了辭呈。此人一走，我漳泉后輩中的軍官們立顯將帥乏人。君謂計將安出？”

    李時俊問道：“君侯素來求才若渴，禮賢下士。實(shí)難想到是誰不識抬舉，竟要辭去？”

    陳元光苦笑道：“正是你的結(jié)拜義弟――此次大敗朱溫的別部司馬沈從玉！”

    李時俊怔了一下，不再言語。

    陳元光雙目暴，殺氣愈盛，在瞳孔中結(jié)成一條冰線，見者立感心寒骨凍。

    他與李時俊對視良久，方才問道：“依你之見，孤當(dāng)如何？”

    李時俊不加思忖，即時慨然大笑，道：“對于從玉而言，老臣有兩重身份，立場各異。其一，結(jié)拜大哥。以此而論，老臣當(dāng)然愿意君侯令其辭退，還于江湖。蓋因從玉此番抉擇，實(shí)有不得已的苦衷。其二，漳泉舊臣。老臣既為漳泉舊部，久沐君恩，自當(dāng)為三州十五郡的興亡安危考慮。從玉懷不世之才，是青俊中的擎天，架海金梁，此去若為他人所用，對我漳泉為禍不小。臣請殺之！”

    陳元光道：“孤若辭之，君當(dāng)如何？殺之，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