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只獵犬

    塔莉，B，愛麗絲的獵犬

    地球軌道，距大氣層355071米。

    “沒什么大不了的，咱說得沒錯吧？塔莉姐，沒什么大不了的呢?！?br />
    “你！我說蘭蘭！到底是在哪兒學的駕駛？！”

    塔莉緊緊抓著扶手，力氣大得簡直要將其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扯下來。她顯然還驚魂未定，就好像剛剛從噩夢里驚醒一般神情猙獰，目光恍惚。

    “駕駛？你是說開車？”主駕駛座上的黑發(fā)美少女頑皮地搖了搖下巴，“咱的駕照還沒考到呢，那教練竟然沒讓過，明明讓他了的……”

    “別他媽七扯八岔的好嗎？！干！”此時此刻的塔莉已經(jīng)氣急敗壞，完全顧不得淑女形象地爆起粗口，“我他媽說的是駕駛航天飛機！”

    伊卡洛斯9，既不是最先進也不是最落后的型號，在愛麗絲日益壯大的深空艦隊中，它只能算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但無論如何，這也是一架可以沖破重力詛咒、憑一己之力突破大氣層的“航天飛機”。

    “駕駛航天飛機？”蘭蘭松開握著作桿的右手，得意揚揚地點了點自己的腦門，“那可是咱的出生自帶技能喲！天生的呢！”

    蘭蘭并沒有吹牛，作為一個合成人，她在主腦定型前就已經(jīng)掌握了幾乎所有人航天器的駕駛方法――雖然從今天的表現(xiàn)來看，“實踐”與“知識”之間還是有著鴻溝般的差距。

    “那你就不應該被生出來！”塔莉指著還在“抽搐”的儀表盤，“瞧你丫這水平！都快被你玩爆炸了好嗎？！”

    “你……這是在嫉妒，對吧？”蘭蘭全然不在意地憨笑著，“嫉妒咱才出生兩年就當上了深空艦隊的駕駛員，嫉妒咱這即便偏離了航道還是能強行按時到場的神之駕駛技術?！?br />
    “屎好嗎？！你的技術就是屎！”塔莉激動得搖頭晃腦，額前的劉海都在亂顫，“的時候我就告訴你航道校準器沒有開！你當時說了什么？”

    “沒什么大不了的啊，咱用不著航道校準呢?！碧m蘭很自信地點點頭，那姿態(tài)與語氣就跟45分鐘前一模一樣。

    “結果你差點兒撞上了衛(wèi)星！”塔莉猛地提高嗓門，幾乎是在嘶吼，“撞上一顆他搭載了12噸貧鈾動能彈的軌道炮衛(wèi)星！”

    “這不是沒撞上嗎？放心――”蘭蘭笑吟吟地伸手過來，拍了拍塔莉的肩，“咱這種場合也模擬過好幾次了，才撞到過一兩次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呢?！?br />
    塔莉竟是無言以對……在她年僅八歲的短暫生命之中，做過很多令自己后悔的蠢事，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到了要懷疑人生的地步――作為“高加密級件維護工程師”而出生的她，明明沒有任何“太空活動”方面的技能，卻在兩個月前陰差陽錯地被選進了深空艦隊。剛開始塔莉還以為是甄選程序出了什么漏子，一邊竊喜一邊向朋友們炫耀自己的新工作是“修衛(wèi)星”，現(xiàn)在看來，完全有可能是不小心得罪了某個附屬AI，要被往死里整呢。

    “我！我回去就投訴！你蠻作！違規(guī)駕駛！你置愛麗絲的資產安危于不顧！”塔莉憤憤地揮著手，“而、而且還有自殺傾向！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絕對的不正常！”

    “人人都有的嘛，下次咱申請要一架慢點的‘魷魚’級就好啦……”蘭蘭仍是笑瞇瞇慢條斯理地說，“而且不管怎么說，咱們這不是到目的地了嗎？一分鐘也沒耽擱啊?！?br />
    至少，這最后一句話塔莉沒法反駁……“結果證明手段正確”――沒想到這呆呆萌萌的蘭蘭竟然還是個馬基雅維利者。

    在伊卡洛斯9號的右前方，大約1500米的位置上，一架的非自然物體懸浮在太空之中，在它那圓盤狀的天線之下，是同樣蔚藍的地球。太陽已經(jīng)被地平線咬下半塊，卻耀眼依舊，金燦燦的光芒越過航天飛機投下的陰影，從左至右掃過懸浮物的中段，將上面的A字形標志照得格外醒目――漆黑的形徽章，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掠食動物的頭部，所有的血肉皮毛都被棱角分明、散著金屬光澤的裝甲所替代，唯有那雙鮮紅的血眼還殘留著一絲活物才有的狡詐與戾氣。

    那便是“愛麗絲”的象征――純粹的、不帶任何修飾與點綴物的“愛麗絲”，既不是為它東征西討的機械化軍隊，也不是在它鞍前馬后的合成人走狗，這座名為“夢想壁壘”的天空之城就是愛麗絲本尊――至少也是它的一部分。

    塔莉盯著那標志，正看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空間站側面的一支天線已經(jīng)對準了這邊。

    奇怪的嘯叫緊隨而至，通訊窗口、接著是整個兒駕駛艙都變成了猩紅，人類無法理解的機器碼在投影屏上一字排開，然后又是一陣嘯叫：

    “吾名愛麗絲，偵測到你的飛船已接近‘夢想壁壘’的最終警戒線，請做出權限應答，這是警告。”

    “我是塔莉，‘愛麗絲的獵犬’，414特勤隊，主腦序列號G3A330509F，前來執(zhí)行代號為‘太平洋9902’的日常維護及升級任務――”塔莉一邊輕聲回復，一邊非常熟練地在控制臺上作著，“權限驗證申請已發(fā)送，恭請回應?！?br />
    “咱是蘭蘭，ADSF，第三低軌道運輸中隊，主腦序列G3……”

    “閉嘴好嗎？”塔莉斜了她一眼，“沒人問你的權限，謝謝?！?br />
    明明被狠狠“沖”了一句，蘭蘭卻完全沒有在意的樣子，反而是笑吟吟地玩起了頭發(fā)。

    “收到申請，日常維護與升級標準程序。感謝你的忠誠與服務――”嘯叫聲停頓了大約50毫秒，“為了愛麗絲?！?br />
    “為了愛麗絲?！?br />
    塔莉點頭回以相同的呼號，不知為什么突然感到一絲小小的失落――自服役以來，她接觸過的每一個“愛麗絲”都只是些沒有智慧的“標準程序”，還從未聽過愛麗絲本尊的聲音。

    “根據(jù)標準程序，生成臨時權限驗證需要三分鐘――”塔莉安全帶，從座位上輕輕躍起，“我先去換，完成后你再去?！?br />
    她說著扯開了制服的領口，由于過猛，在失重的駕駛艙內旋轉了小半圈，面紅耳赤，費了好一番夫才把整件衣物褪下，光溜溜地漂浮在半空中。

    “咦？”蘭蘭回頭一瞥叫道，“那是‘二級哺育人類’徽章？你生過孩子？”

    正要打開艙門的塔莉看了看自己的左臂――上面印著幾個形狀各異的細小文身，清一的烏黑，風格看起來像是水墨畫，其中有一張懷抱嬰兒的女剪影，便是所謂的“二級哺育人類”徽章。緊挨著的是一個五角星似的復雜圖案――那曾是塔莉最得意的文身，它象征著太空服役的“星辰大?！被照拢跀?shù)以十萬計的合成人中，這可是百里挑一的榮耀。

    “生過一個，女孩?！?br />
    “什、什么感覺？”蘭蘭突然興致大增，整個人都扭過身來，“咱也想生一個呢！”

    “糟透了――”塔莉在自己部打了個“砍”的手勢，“最后是剖腹產才出來的?！?br />
    “不會吧？！”蘭蘭大驚，“愛麗絲不是說人造的能完美嗎？”

    “生產人造的只是一個低能的附屬AI！而且我保證它自己從來就沒用過！”塔莉一臉怒火中燒的表情，“應該也讓它體會體會難產的‘樂趣’，說不定下一代的姐妹們就能少受點罪了！”

    駕駛艙的門在身后關上的剎那，塔莉猛地意識到，自己剛剛跟一個合作的準陌生人抱怨起了愛麗絲的附屬AI――萬一這個看起來傻里吧唧的蘭蘭其實心懷城府，任務結束后去打個小報告……那塔莉可就真是禍從口出了。

    “干！今天真他媽倒霉！”

    塔莉罵罵咧咧地飄進了貨艙。在這里最顯眼的位置上，固定著一臺銀灰涂裝的SSP09“八爪”，也有人管它叫“飛天章魚”――異常神形兼具的綽號。為了節(jié)省空間，這臺丑陋兵器的八條機械觸手環(huán)抱住位于中央的球形主體，這讓它看起來仿佛一只的線團。

    再過幾分鐘，蘭蘭就會將主腦置換進這里面，零距離、一對一地保護自己作業(yè)――一想到這種事，塔莉就只能祈禱蘭蘭駕馭“八爪”的技術比她開飛船的時候要靠譜一點……最好能靠譜很多。

    “過來，快點兒”塔莉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別跟老娘浪費時間。”

    話音剛落，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便從貨艙的暗處緩緩飄出――那仿佛幼兒的體形，與身旁的金屬怪物形成鮮明對比，但也只有懂行的人才會明白，就技術理念而言，其貌不揚的前者幾乎領先了整整一個世代。

    它的學名是“X101太空用試驗型擬人復”，使用了一大堆塔莉聽說過和沒聽說過、反正都聽不懂的高科技。按照生產廠商的宣傳，它是“地球上的人”與“太空中的人”之間的過渡，之所以設計得如孩童般，也是為了盡可能將機體占用的空間壓縮到。下一代的復據(jù)說就要徹底拋棄人類的外表――想到這里，塔莉情不自地望了望身旁的“八爪”。確實，比起“人形”來說，這種不可名狀的觸手怪更適合在虛無縹緲的純三維世界里工作。

    女體在塔莉跟前站定，它的四肢套了四個微型姿態(tài)噴嘴，穿著臟兮兮的裝甲圍裙――有時那些懂藝術講品位的合成人會自己花錢給購買漂亮的外套甚至飾物，但顯然這個小家伙不怎么受歡迎，連靴子都是出廠自帶的實用貨。

    塔莉輕輕叩擊了一下自己尾椎骨處的開關，一陣微顫順著脊柱盤旋躥升，在脖根戛然而止。隨著“咔嗒”一聲脆響，她的后腦勺從中間裂開了一條筆直的小縫，而與此同時，站在她面前的也用一個非常嫻熟的動作將整套圍裙解下，同樣打開了后腦勺。

    打開顱鎖和換腦的雙方必須都要、坦誠相對――這不是方便不方便、安全不安全、羞恥不羞恥的問題，而是愛麗絲給所有合成人定下的“規(guī)矩”。這好像是有什么典故和緣由，但那一定已經(jīng)是G2時代的事情了，畢竟每一個序列號是G3打頭的合成人都有這種設置。

    塔莉從打開的頭顱中拔下了模擬腦――一盒黑的卡帶，據(jù)說也有智能，但大概和智能洗衣機差不多。其最主要的用是記錄工作日志，而從目前的數(shù)據(jù)來看，這具臟兮兮的大概每個星期要“被人上”三次。昨天一個深空艦隊的老兵才拿她去修引擎。

    “干！簡直就是公交車嘛……”

    塔莉撣了撣芯片上的老灰，不太情愿地拔下了自己的主腦。

    普通人類無法理解這微妙的一刻。意識仍然存在于心，所有感覺卻戛然而止。一片漆黑的寂靜之中，只有思維伴著時間……一秒，兩秒，五秒，十秒……怎么好像比平常要久？

    正疑惑著，世界突然豁然開朗，看到眼前出現(xiàn)了自己“主體”的模樣，塔莉明白換腦已經(jīng)完成。正要伸手合攏顱鎖時，一股仿佛電擊般強烈的刺痛卻突然襲上心頭，讓她不著蜷縮起來，像胎兒一樣懸浮在貨艙中央。

    “還？！干！誰這么沒素質！”

    塔莉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在搖晃著的雞尾酒調酒瓶，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殘留在這具之中的，絕不是什么普通的，不只子烈，而且量還不小。

    “是‘猩紅塵?！?？！”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平衡，背靠住墻讓自己緩過勁來，“，幸好姐們兒我也嘗過，要不然還不被你整成昏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