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三式

    一碗酒，一飲而盡，卻依舊沒能止得住我的眼淚。我伸出手抓住桌子上的酒壇，將碗中倒?jié)M了酒。張爺爺在一邊無聲的看著，天已黑了下來，在搖曳的昏黃燭光下我看不清張爺爺臉上的神色。

    我再一次端起了碗，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抬起頭看著張爺爺，他的雙眼里滿懷疼痛與不忍，我的心愈加難受，只得哽咽著對張爺爺說：“前輩，你不是要我陪你喝酒嗎？”

    張爺爺輕輕地把我的手移開，望著窗外的黑夜緩緩的道：“年輕人，我不知道在你之前的生命里發(fā)生過什么啊，要知道，在你這樣的年紀無論做錯過什么啊都可以彌補；失去過什么啊，都還可以去爭取。你明白嗎？”

    張爺爺盯著我，問道。我只是點了點頭，因為我害怕我一張口，眼淚又會出賣我說得話?？墒?，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眼睛要已經(jīng)出賣了我。

    外面的狂風暴雨似乎又大了些，每每閃電掠過天際，隨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驚雷，張爺爺笑道：“你看，老天要打雷都會提前告訴你一聲，可是命運想要捉摸你的時候卻從不提前告訴你?！蔽尹c點頭，仔細體會著一個經(jīng)歷了人間至苦至難的老人的感嘆。

    沉默，我在沉默中傾聽著窗外清晰的雷聲，在低頭的瞬間瞥見張爺爺孤獨寂寞的背影，心不由自主地有點刺痛。屋里充滿了沉默，很長很長的沉默，最后張爺爺打破這沉默：“劍鋒，跟我過來?！?br />
    聽到張爺爺叫我劍鋒，我于猝不及防間差點落下淚來，要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么幾個人以如此溫暖的方式稱呼我，在其他人眼睛，我就是一個冰冷的代號―陳劍峰；可是我是娘與瘋子師傅眼中的鋒兒，是小張大陸眼中的鋒哥，是水兒眼中的哥哥，是爺爺與張爺爺眼中的“劍鋒”。

    跟隨張爺爺來到了窗前，爺爺打開了窗子，燥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持續(xù)的暴雨依舊沒有徹底冷卻燥熱的空氣，正如心中的傷悲與悔恨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徹底拭去。

    一道閃電劃過了天地，閃電劃過天空的瞬間我驚呆了，窗外的翻涌的芭蕉在狂風的肆虐下竟顯得那樣波瀾壯闊，那是一種生命的張力，一種不屈的生命的張力。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啊張爺爺要在屋前種這大片的芭蕉，在這樣的夜晚它展現(xiàn)出的力量是那樣的攝人。空氣中依然充滿沉默的氣息，我在沉默中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在緊密的閃電劃過天際的瞬間目睹窗外的壯景。

    閃電一次次的劃過天際，外面的漫天雨幕與與翻涌的芭蕉不斷的閃過我的腦海，張爺爺如我一樣一言不發(fā)的望著外面的世界，空氣如通凝固了一般。我不知道張爺爺?shù)某聊且驗槭裁窗?，但我知道我的沉默是因為外面的壯麗場景?br />
    忽然，一陣疾風掠過我的耳際，卻見石桌已被移到了窗前，一張宣紙從天空飄然而下，筆硯后發(fā)而與宣紙同至，三三落在了石桌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張爺爺施展的奇妙武功，張爺爺?shù)纳碛八查g移到石桌旁，衣角絲毫未動。張爺爺一掌拍向石桌，硯臺猛然離開桌面，張爺爺手掌輕拂硯臺，硯臺向窗外飛去，而后又從窗外飛了回來，平平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石桌上，里面已經(jīng)有了些許雨水。

    張爺爺依然望著窗外，我輕輕的研著墨，硯臺里的水漸漸變黑變濃。張爺爺把毛筆蘸滿了墨，手腕高懸，執(zhí)筆輕盈而有力。閃電劃過，芭蕉的波濤在翻滾，張爺爺身形微晃，執(zhí)筆的手如龍蛇般在微微泛黃的宣紙上逶迤。

    每一個閃電的瞬間，張爺爺都以我目所難及的速度寫下一行字，然后望向窗外，等待著下一個閃電照亮窗外那翻涌不息的波浪。

    終于，宣紙被大小不一的狂飛亂舞的墨字占滿。張爺爺噓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如釋重負地看著我，突然張爺爺咳了一聲，一口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我連忙扶住張爺爺。張爺爺臉色蒼白如紙，依然咳個不停，我見狀忙輕拍張爺爺?shù)暮蟊?，張爺爺卻依舊咳個不停。

    張爺爺靠在了石桌上，對我說道：“酒，給我拿酒！”聲音微弱之極。我稍有些遲疑，心想張爺爺咳得這么厲害，再喝酒不是雪上加霜嗎。

    可是張爺爺臉上的痛苦之色容不得我多想，我忙給張爺爺?shù)沽艘煌刖疲瑥垹敔斀舆^酒一飲而盡。我緊張地看著張爺爺，出乎我意料的是張爺爺喝過酒后竟不再咳嗽，臉色也好得多了。

    張爺爺對我說：“劍鋒，我對掌法的全部領(lǐng)悟都融入了字里，你看我寫的字，看看能看出些什么啊來。”

    一張宣紙上，充盈著清新飄逸，充盈著氣勢磅礴，有著靜如處子般的安靜，又有著動如脫兔般的迅捷，有著……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我靜靜地看著那些文字，直覺其中蘊含無窮無盡的精義，而且不似掌法中寫得那樣精深難懂?！暗谝皇秸苹L聲為刃劍……”

    其字便如隨風搖擺的秋草，而后忽轉(zhuǎn)為道道利刃，刺進敵人的心臟?？吹竭@里，我將亂舞的字與先前早已爛熟于心的掌法一一印證。

    心中靈光一閃，我猛地一驚，一種奇妙的感覺傳遍全身，仿佛只要在往前邁一步便會豁然開朗一般，可是這一步卻是如何也跨不出去了。如此以來，心中又忍不住煩悶萬分。

    我閉上眼睛，不再竭盡全力地思索，心漸漸平靜了下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道閃電再次點亮了夜空，窗外那片無比壯觀的芭蕉再次涌入我的眼簾，我心中猛地一顫，好似一道閃電滑過我的心中，剝開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霧與不解。

    我按照心中所解緩緩運掌，在我雙掌周圍生氣道道罡風，衣角隨風烈烈運掌。我收回了掌，嘴唇上現(xiàn)出了一個笑。一旁的張爺爺也微笑著點了點頭。

    第一式練成，多日來郁積的煩悶終于得以宣泄，我把眼光投向了第二式―花開花落掌若花。

    看著第二式的清新飄逸的文字，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了江南水鄉(xiāng)百花盛開的美麗時節(jié)：艷陽高照，百花齊放，蝴蝶款款而飛，鳥兒啾啾而鳴，我想起了江南看似柔弱卻萬夫難當?shù)娘h逸劍法，幾個字在我的腦海閃現(xiàn)―以靜制動，以慢打快，以柔克剛。

    第二式的關(guān)鍵顯了出來，按照第二式的掌譜，我雙手成掌，輕輕運功，卻又時時蓄勢待發(fā)。

    無比輕松的練成了第二式，我又把眼光移向了第三式―月下淚落掌裂天。顯然第三式是威力最大的一式，也是最難練成的一式。我無比艱難地思索著，心頭卻已沒有了先前的煩悶。宣紙上逶迤的字體流露著傷悲、絕望、后悔、思念。

    無法把其中的精義看得清楚，過了半天只得道：“張爺爺，晚輩弩鈍，第三式包含的太多，我難以看透?！?br />
    張爺爺?shù)溃骸班?，劍鋒，那你說說你能從我寫下的第三式中看出什么啊?！蔽艺f道：“看出的很多，大約便是傷悲，絕望、后悔、思念吧！”

    張爺爺點頭道：“你能看出這些已經(jīng)很難得了，萬事不可求速求全，你記得前幾天你爺爺說過掌法中包含天文地理、山川河流、禪理道義嗎？”

    我點點頭道：“自然記得，可是晚輩看前輩寫得字并沒有先前所說的東西，反而感情方面頗多?！?br />
    張爺爺笑道：“很好，也許你會有疑問，須知世間萬物殊途同歸，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既文章，舉一而反三，左右而逢源。要解第三式，勢必也要歸結(jié)到情感上來?！?br />
    我點了點頭，道：“謝前輩指點謎津?！?br />
    轉(zhuǎn)身又看了起來。一時之間，百般情感涌上心頭，無數(shù)記憶也撲面而來，我想起曾經(jīng)似乎事事不如人的絕望，好友因我而死時撕心的痛楚，想起遠在他鄉(xiāng)對娘的想念，還有讓娘傷心后我無比的后悔與自責。

    這時，雨早已停了下來，天空的陰云也被風吹散，月亮高懸于空，月光灑滿大地。我抬起頭看著近乎圓的月亮，記憶觸手可及，傷悲無邊無際，我的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伸出手掌，先前牢記在心的掌法流過腦海，淚流滿面的我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掌心出現(xiàn)的藍色光球。

    擦干臉上的淚水，我撲通一聲跪在張爺爺?shù)拿媲?，感激的說道：“前輩的恩情，晚輩永生難忘?！?br />
    張爺爺扶起了我說道：“劍鋒，你年少而有大志，我跟你說過，想你這樣的年紀，犯過什么啊錯都還可以彌補；失去過什么啊，都還可以去爭取。在你以后的生命里或許還會有更多的磨難和無可奈何，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放棄，都不能被命運打敗。我把這幅字送給你，希望你能夠記得我說得話?！蔽覉远ǖ攸c了點頭，我想此刻我望向月亮的眼神再次像夢中爹的眼神那樣地堅定與犀利。

    告別了張爺爺，踏著清幽的月光，我拿著張爺爺送我的字往家中走去。我心中充滿溫馨，因為我知道，在我的身后有張爺爺看著我，前方有慈祥的爺爺與美麗的水兒在等著我。

    默然之間我又看見了高懸于空的月亮，無限的傷悲與難受再次涌上了心頭，張爺爺?shù)募钗业脑拋砜M繞在耳際，我還可以彌補，還可以去爭取，可是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