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
第一場秋雨過后,很多葉子開始耐不住高處的寒冷,紛紛飄落。它們這會已不太在乎地上的積水是否已被各種各樣的鞋子所蹂躪,只是全然地飄下來,找個可以避寒的地方。至于鄰居的脾性,它們也無暇顧及了。
是一個星期二的中午,吳桐騎著單車去新華書店買幾本參考資料。路過向文書畫社的時候,吳桐看到一群人在圍著一盤棋,就把單車停在一旁,觀望一會兒。
棋局是向文書畫社的老板張棋設(shè)的。楚河漢界刻在大理石上。兩個石凳一東一西,緊靠著旁邊的花圃?;ㄆ岳锇肴烁叩亩鄻渖蠏熘哪景迳嫌妹P寫著“以棋會友”四個字。棋局在小縣城是遠近聞名的。鄉(xiāng)下蹬三輪車的小商小販,騎電驢子的街頭混混,穿西服戴眼鏡的公務(wù)員,只要是有點棋藝的,都愿意到這湊湊熱鬧?!耙云鍟选毕瘛霸L┎桊^”的招牌一樣,吸引著三教九流的人來此消磨時間。有幾個??停瑓峭╇m然從來沒和他們說過話,但也算認識。比如開李師傅熟食店的李記,比如明珠干洗店的老板孫明珠等。今天被一群人圍著的露著小腦袋的人,吳桐就認識。他是剛來學(xué)校教學(xué)兩年的一個大學(xué)生。名字叫張波。據(jù)說張波在大學(xué)期間曾參加過省級象棋業(yè)余愛好者集訓(xùn),還獲得過榮譽證書。張波的小鼻子扎著一雙大眼鏡。右手握著兩個棋子。左手不時地往上推推鏡片。好像鏡片太大了,說不定什么時候一低頭就能滑下來。有人靠著他的背。還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往里探著頭。似乎光線太暗了,張波總是皺著眉嘴里嘟囔著:別壓,別壓,讓開一點,都看不到了。與張波對弈的中年人,頭發(fā)像瘋長的狗尾草。他好像感冒了,黃鼻涕偷偷從鼻孔里流出來,他就收進去。再爬出來,他就再收進去。聽到從他嘴里蹦出的字,就能斷定他是個屠夫。吃人家一個卒,他說啃你塊骨頭。殺人家一個馬,他說煮你的下水。張波聽到這話,眉毛皺得更緊了。他抬起頭使勁吹著棋桌上的煙霧。長長的喘息聲似乎在宣泄一種不滿。
天有些陰沉,空氣也有些潮濕。觀棋的人好像都不太愿意做君子,你一句,我一句,爭吵不休。
太陽似也聽煩了,捉過幾片黑色的云捂住了耳朵。
吳桐覺得這污濁的氣味實在不好聞,剛走出幾步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人,拉扯著他退到一旁。
“小兄弟,求求你,幫幫忙吧。”
吳桐抬起頭,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耷拉著腦袋,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角。他穿一身半新的西服,脖子上系一灰色領(lǐng)帶,四十多歲的樣子。
“我是外省人,來這邊出差,沒想到錢包和手機全被扒了,你能不能行行好,借我?guī)讐K錢,讓我發(fā)個傳真。”
吳桐從話音中辨出他不是本地人。帶著方言味道的普通話也不流利。就試探著說:
“我怎么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
“小兄弟,看樣子你是個學(xué)生,我的孩子也在上學(xué),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會騙你,我這是落難了,真得沒辦法才這樣低聲下氣啊?!?br />
中年人拿出手帕擦著臉上的汗珠,露出急躁的眼神。
吳桐猶豫地看了看棋局邊熱鬧的人群,有幾個人也正往這邊張望。中年人見吳桐不說話,接著說:
“小兄弟,我要是騙你,還算個人嗎?你不借可以,我再找個人就是了。不就一點錢嗎?我就不信借不到?!?br />
吳桐看到他哀求而又有些絕望的眼神,心軟了。
“那好吧,大約要多少?”
中年人聽到這話,像突然打了興奮劑:小兄弟,你真是個大好人啊!發(fā)傳真用不幾塊錢,不過,我還想吃點東西,找個小旅館住一夜。你放心,傳真發(fā)過去,明天中午接我的車就能到。你幫人幫到底,多給點,明天中午還是這個時候還是這,我等著你,請你和你的同學(xué)吃大餐,順便還上錢,再送你點禮物表示謝意,你看行嗎?
“你只要把借的錢還上就行了。再說,我也不可能多借給你,我兜里也沒有多少錢?!?br />
“那是,那是,謝天謝地,我這是遇到貴人了。您看,50可不可以?”
吳桐猶豫了一會,又抬頭向人群看了看,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盯著棋局,沒有人理會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吳桐從內(nèi)衣口袋摸出一張50元鈔票。
中年人面帶笑容,一再囑咐吳桐別忘了明天中午一定要過來,又連聲“謝謝”后,離開了。
吳桐的心惴惴的,丟出錢后才覺得有些后悔。
“我還是個人嗎?”
吳桐回味著中年男人的這句話,心里掂量著它是否值50塊錢。
“也許值吧,應(yīng)該值吧。”吳桐推著腳踏車自言自語地說。
第二天,起霧了?;颐擅傻牡F輕飄飄地游蕩在大街和墻角。再往北看,山已經(jīng)隱沒了。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對面大街上梧桐枝椏的輪廓扎在天幕里,像爬山虎的腳抓著墻皮。架線的桿子像喝了蒙汗藥,木愣愣的。
中午的時候,霧被太陽轟走。天空像酩酊大醉的酒鬼醒了酒,清朗地拍著腦門。吳桐課間操的時候碰到了徐亮,告訴他中午請他吃飯。臨下課時,又叫上了同桌丁凱。這會,徐亮已經(jīng)屁顛屁顛地過來了。他們?nèi)齻€徑直地奔向向文書畫社。
“我看這事懸乎?!毙炝劣媚_擺弄著一個黑色塑料袋,邊走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課間操的時候,吳桐已經(jīng)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
“那也未必。一個40多歲的人不可能這么齷齪吧?”丁凱接過了話茬。
“你看校門口那個裝瘋賣傻的老太太,七八十了,不也一樣齷齪嗎?”徐亮反駁道。
“為了五十塊錢就拿自己不當人了?”吳桐也插了一句。
“你自己把自己當個人頂個屁用啊!這世道,你沒錢,別人都不把你當人,那你才真不是人呢?!?br />
吳桐和丁凱都不說話了。
徐亮腳下的塑料袋被一輛小轎車嚇跑了。一片濕黃的葉子接替了它的職務(wù)。
三個人沉默地走在太陽底下。
書畫社的門頭前,新一輪的“友人”正在面紅耳赤。張棋端著個碗站在花圃的石砌上。右手的筷子上插著個餃子,半天了,也不往嘴里送。
“沒事,你上馬??!”“猶豫啥,上馬準沒錯?!眱删湓捄?,不知什么時候銜在嘴里的飯又濺了出來。
三個學(xué)生像是被丟棄在外街的三條流浪狗,而那刺耳的雜七雜八的聲音變成了一塊巨手里拎著的骨頭。骨頭誠然是有誘惑的,但巨手又制造了害怕的錯覺。于是,流浪狗和骨頭之間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我先去對面的報亭看會報,有情況喊我。”一陣面面相覷之后,徐亮不耐煩地說。
“那人沒說幾點???”丁凱盯著騎著單車路過的女生百無聊賴。
“再等半小時吧,如果沒等到,那肯定是被騙了?!眳峭┱f。
“喂,看到了嗎,剛才過去的那個女生?”“看到了又怎樣?”
“有想法嗎?”“就你小子想法多,有種,你付諸行動啊?!?br />
“當然不如你了,掛一個,就成了有婦之夫?!倍P一臉壞笑。
吳桐抬眼看了看“以棋會友”,提了提鼻子,又仰頭向上。幾朵云像收割機忙碌完后僥幸還留在麥地的麥稈,七零八碎,散成一片。隱隱約約地,吳桐心里被愚弄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游移的目光再掃過下棋的人群時,就有些厭惡和憤懣了。
“如果是騙局的話,想必他們完全可以識破,怎么不過來提醒一下呢?”吳桐對著棋局的聲音沉默地皺緊眉頭。
……
“人還沒來???”徐亮用兩個指頭夾著一份晚報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真他媽的齷齪,居然被騙了。”丁凱吐了口唾沫。
徐亮把晚報打成卷插在左腋下,徑直地來到吳桐跟前,像一個領(lǐng)導(dǎo)面對下屬一樣,拍拍吳桐的肩膀,一本正經(jīng)地說:“孩子,還嫩啊!走吧,這頓算我的。”
向文書畫社的門頭變成了班主任的辦公室。三個學(xué)生不辭辛勞地罰站一節(jié)課后,空著肚子,帶著怨恨回去了。沒走多遠,吳桐彎下腰,撿起一片樹葉,轉(zhuǎn)過頭,朝著罰站的地點,像扔一顆手榴彈,把樹葉扔出去。“真他媽齷齪?!眳峭┢沉搜巯缕宓娜巳?,又重復(fù)著丁凱的話。
一輛拉炭的三輪車鳴著汽笛步履蹣跚地踩著三個人的影子呼嘯而過。一個蹬腳踏車賣水果的婦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吃水果嗎?降價了。”
徐亮不屑地哼了一聲,說:“改天,漲價了再買?!?br />
婦人并沒有生氣,臉上露出不喜不悲的表情。她蹬著腳踏車在大街上停停走走,像深海里的魚游來游去。
秋天不甚暴躁的陽光裹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摩托車的反光鏡看上去有些刺眼。電動車電瓶的哼哼傳過來,像有人在抓撓著吳桐的臉。各種各樣的皮鞋、高跟鞋、運動鞋、休閑鞋噔噔地敲擊著大地,頑強地制造著塵世的喧囂。
一直走在這樣的路上,一直都是。
從來沒有懷疑過對與錯,從來沒有。
“孩子,還嫩?。 ?br />
我們還是孩子。路應(yīng)該容納孩子的。我們曾經(jīng)多少次天真無邪地穿過這里。我們曾經(jīng)多少次義無反顧地來來回回。我們曾經(jīng)多少次毫無保留地把心坦露在陽光下。
“一直都是這樣的?!?br />
吳桐好像聽到誰在竊竊私語。他轉(zhuǎn)頭看向徐亮,發(fā)現(xiàn)徐亮也正轉(zhuǎn)頭看著他。
張棋開向文書畫社的地方在吳桐上高三的那一年的某一天掛出了“此房出賃”的幌子。那個用毛筆寫著“以棋會友”的木板在晚秋的冷風(fēng)里走完了它的風(fēng)燭殘年,一個叫老王頭的拾破爛的老人將它的尸體塞進了一個黑色編織袋里。
第八章成長寓言
小提示:按 回車[Enter]鍵 返回書目,按 ←鍵 返回上一頁,按 →鍵 進入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