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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是圓滿還是毀滅

小說:欲望都市 作者:梧桐雨 更新時間:2018/10/9 14:36:32 字?jǐn)?shù):3617 繁體版 全屏閱讀

    那天晚上,吳桐腦子里又浮現(xiàn)了三個單薄而認(rèn)真的少年走在陽光里的樣子。他們的眼睛是看進(jìn)陽光深處的。他們的相信和不相信,他們的愚蠢和故作聰明都還帶著稚嫩的表情。很少的一些二手經(jīng)驗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除了不知所措,真的派不上別的用場。但是,不可否認(rèn),他們隱隱約約里還是希冀著什么的,哪怕,這希冀在現(xiàn)實中附著起來是一件很僥幸很偶然的事情。他們也還是希冀著,希冀著僥幸和偶然的發(fā)生,就像一個彩民等待著開獎般,篤定而激動。以至于現(xiàn)在,一年多以后,吳桐想起來的時候,還會耿耿于懷。那個騙錢的中年人的影子會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棉絮塞進(jìn)他的喉嚨和血管里。從棋局上飄過來的冷漠的眼神,像一枚枚釘子鉆進(jìn)吳桐的心房,扎出錐心的痛。從這個夜晚算起,還有一個多月,吳桐就十八周歲了。就變成成人了??蓞峭┯X得成人的世界好像正無聲無息中奉行著一種潛規(guī)則。他們彼此的心照不宣給即將邁進(jìn)門檻的吳桐以陣陣的恐懼。他們的諱莫如深更使這恐懼演變成不自信,不確定,不明朗。

    黑夜里,吳桐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寫字臺那邊傳來電子鐘表轟趕時間的腳步聲。還有很多功課要預(yù)習(xí),還有很多功課要復(fù)習(xí),他卻早早地熄了燈。漆黑里,吳桐的手觸碰到了床頭黑色的泥哨。他把它拿起,放到嘴邊,輕輕吹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死了丈夫的女人在墳頭不住地哭訴。

    其實,吳桐只會吹這一首曲子。當(dāng)年吳桐纏著瘋瘋癲癲的二爺爺時,這個怪異的流浪漢只教會了他這一首: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dú)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笨陀写刀春嵳?,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br />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br />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上午語文課時,老師讓吳桐背誦《赤壁賦》。吳桐在這里走了神。前面的流利賺來很多次老師滿意的點頭。瞬間的戛然而止卻讓老師大驚失色。他仿佛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滿懷憐惜地擺擺手,示意吳桐坐下。吳桐則像被誰施了定身術(shù)。半分鐘后,才悵然地?fù)u搖頭,茫然地看了老師一眼,怔怔地坐下。在這半分鐘里,吳桐想了很多事情。他覺得文章中的哀怨聲不是簫發(fā)出的,而是從二爺爺手里的泥哨中冒出來的。蘇軾連赤壁在哪里都沒有搞清,肯定是又把簫聲和哨聲混淆了?;腥婚g,一個揮之不去的身影便出現(xiàn)了。他蓬著頭坐在一座廟的門檻上。背倚著門框。頭稍微往上抬著。循著他眼神的方向,可以看到前方一棵巨樹皸裂的樹皮,樹皮間溝壑縱橫的條條紋紋。再遠(yuǎn)一點,晚霞像紅綢緞一樣披在太陽身上。太陽打扮地像一個待嫁的新娘,羞紅著臉,頻頻向山那邊張望。這時,那嗚嗚然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來。它們還沒弄清這隊伍是迎親的還是送葬的,就過來搭手幫忙了。

    太陽生氣地把花衣裳扯成一片橘紅,憤然地躲到山下圓房去了。

    吳桐把哨子丟在床頭,仔仔細(xì)細(xì)地背誦了一遍《赤壁賦》。物理老師說要試著用能量的觀點解題,注意動能和勢能的轉(zhuǎn)化,注意摩擦生熱和摩擦力做功,受力分析務(wù)必要準(zhǔn)確,切忌眼高手低?;瘜W(xué)課上復(fù)習(xí)了丁達(dá)爾效應(yīng)。清晨陽光射過白霧會產(chǎn)生明亮的通路,這里面藏著科學(xué)。多莉羊比生物老師的孩子還親,一節(jié)課下來,生物老師足足喊了二十次多莉。還有數(shù)學(xué),要明確量和方程之間的關(guān)系,提高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黑夜的吳桐像安了電池的復(fù)讀機(jī),重復(fù)著白天復(fù)制的內(nèi)容。黑暗,霸道而冷酷地圈占著整個房子。大街上跑夜路的車子晃蕩蕩的。像此起彼伏的潮汐,洶涌澎湃的聲音爬上三樓的窗子,鉆進(jìn)吳桐的耳朵。間或有一兩只奄奄一息的蚊子叫兩聲,嗡嗡地像一把剪刀在裁剪黑夜編織的布。它曲折蜿蜒的飛行途徑,像一道繁瑣的證明題的過程,復(fù)雜,難懂。

    日子不停地在黑與白之間交替著,只在微妙的細(xì)部發(fā)生著不易察覺的變化。就像天床上的星星,誰在昨天出現(xiàn),誰在今夜隱匿,這些變化都太細(xì)小,太瑣碎,也太超乎想象了。但畢竟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它存在著。它正以量的形式積累著。它的默默只是為了等待一個契機(jī)的出現(xiàn),然后完成質(zhì)上的蛻變。

    但是,這質(zhì)的蛻變是圓滿還是毀滅呢?

    在這看似沒有盡頭的煎熬里,黑夜就像是基因里的非編碼區(qū)或內(nèi)含子,將成長的內(nèi)容一段段隔開。黑夜似密不通風(fēng)的屏障隔離了一次次教室里安靜地書寫。當(dāng)睡意終于戰(zhàn)勝疲憊的大腦后,黑夜竟能產(chǎn)生不慍不火的暖意。它使人順從,讓人踏實,浮躁的心也被安撫地心安理得。就在慰心的暖意籠罩的無邊的黑暗里,吳桐不止一次地潛入一個夢境,一個甚至有些可怕的夢境。深不見底的懸崖上搭有一座可憐巴巴的獨(dú)木橋。站在橋邊似乎隱約能聽到崖谷深處傳來的溪流聲。扔一塊石子,很久,都聽不到石擊水流的聲音。一群人滯留在橋的一邊,帶著受了驚嚇的表情。目光浮面,盲目,閃爍不定。對面是蓊郁的、煙嵐微酣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森林。這群人要走到對面的森林去,宿命般不得不去。吳桐哆嗦著擠在人群里。他看著一些走在獨(dú)木橋上的人像天上的流星般完美地以自由落體的形式墜入谷底。他全身的骨節(jié)咯嘣咯嘣地響起來。輪到吳桐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獨(dú)木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吳桐看到已經(jīng)過了河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中又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消失了。他一害怕,頭一歪,手一舞,腳一滑,“啊”地大叫了一聲。很多時候,在這一個瞬間,吳桐會猛然被驚醒。醒后,滿身冷汗,呼吸急喘,來回?fù)u頭不斷。但也有時,當(dāng)吳桐大叫了一聲,身子就要搖晃起來的時候,對面森林里倏忽間會閃亮出一條幽靜的青石路,一道道似乎在哪里見過但看上去交疊重映的面孔迅速地清晰又迅速地模糊。他們密集的腳步聲雜沓而匆忙,聽上去,像一群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落難逃荒的災(zāi)民。后來,隔著陡峻的崖谷,一個清脆的仿佛添了蜜的聲音傳進(jìn)了吳桐的耳朵。

    不要害怕。勇敢一點。加油哦。

    吳桐,你看你,怎么跟個女孩子似的,扭扭捏捏的,快過來呀。

    是于老師的聲音。熟悉的悅耳的令人癡迷的聲音。是于老師的聲音,佯怒的調(diào)皮的不用顧慮的聲音。

    吳桐釋懷地笑了。

    夢,恍如隔世,不可思議。

    夢,會是另一種現(xiàn)實嗎?

    某一天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吳桐把那個反反復(fù)復(fù)的夢境的前一種情景跟湯米講了一遍。湯米嚇得眼睛發(fā)窘,臉發(fā)白,嘴唇發(fā)紫,一個勁地捶著吳桐說他編故事故意嚇?biāo)?。吳桐就笑笑。笑里露出幾絲假惺惺和調(diào)侃。這笑倒弄得吳桐一時搞不明白夢境到底是不是自己編出來嚇人的。他就越發(fā)地笑出聲來。笑完之后沒忘了,把夢境的后一種情景又跟湯米描述了一遍。湯米聽了,臉部表情突然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來,睜圓了兩個大眼睛,像一個憤怒的野獸般,皺著眉,緊著鼻子,努著嘴,點著頭,輕聲卻含著力氣道:

    吳桐,你是不是在暗戀我小姨?快說,如實招來。

    湯米一字一頓,像在審問一個犯人。

    吳桐也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他恢復(fù)了過來。

    哪跟哪啊,這都是。差著輩呢。再怎么說,她也是我將來的小姨呀。我不能夢見誰就暗戀誰吧,我前兩天還夢見一頭豬呢,我不能也暗戀豬吧。

    算你識趣。以后誰也不許夢見,只批準(zhǔn)你晚上夢見我。否則,拉出去斃了。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吳桐也學(xué)著湯米一字一頓地說。

    其實,我前兩天還夢見你了。

    吳桐說完,兀自笑了。

    湯米看著吳桐低著頭笑,反應(yīng)過來。

    好你個死吳桐,你才是一頭豬呢。

    湯米跑上來拍著吳桐的后背。

    這時正好路過校門口外一賣烤紅薯的。湯米就嚷著吃烤紅薯。烤瓜箱蹲在一輛三輪車?yán)铩H嗆囀悄_蹬三輪車安上一個電動機(jī)后改裝成的電動三輪車。賣烤紅薯的是一個小婦人??礃幼右簿投鲱^。白白瘦瘦,齊肩的短發(fā)。乍一看給人清爽恬靜的感覺。身材好像也不錯。這會兒,湯米正這一塊那一塊地挑著,小婦人也正為客人耐心地?fù)Q來換去。沒提防,前面地攤一陣騷動后,吳桐剛想提醒小婦人城管的來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站在小婦人后面的大蓋帽一把奪過小婦人的秤桿,“咔嚓”一聲,秤桿身首異處。

    “誰讓你在這賣的?你能在這賣嗎?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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