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大蓋帽的目光像臭蟲一樣在小婦人身上亂摸亂爬。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目光逡巡,游移,又像狗鼻子一樣聞來聞去。小婦人唯唯諾諾地應承著,推著三輪車向南走。一個大蓋帽不懷好意地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瞪了吳桐和湯米兩眼,轉過身,一擺手,另一個大蓋帽就跟上。兩人拐進一輛警車。警車朝東邊一條街駛去。
太陽像鴨蛋黃一樣孤零零躺在西天。吳桐想象著剛才兩個虎背熊腰的大蓋帽并排走著。他們的影子被日光拉成一條線。一瞬間,影子的頭部印在柏樹的針葉上,從吳桐的角度看,仿佛一把倒置的折疊椅,又像剛才被折斷,又在細枝末節(jié)處藕斷絲連的秤桿。湯米的臉氣呼呼地漲紅了。踢了一腳自行車,說了句“討厭,真是的”.小婦人慢悠悠往南走了一段,見警車走遠了,就又折回來。臉上泛著紅暈,尷尬的紅暈。她怯生生地看著湯米問還要不要烤紅薯。
“沒稱,怎么稱啊?”湯米回答。
“沒事,沒事,我有預備的。”說著,她從前面車把上掛著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把新稱。臉上的尷尬變成了沾沾自喜。吳桐抿了抿嘴,覺得這沾沾自喜里透著一股子寒酸,挺不是滋味的。
湯米挑了一塊。小婦人稱了。吳桐付了錢。
天已經(jīng)冷多了。鴨蛋黃的光里也慢慢暴露出寒意。楊樹、梧桐樹的葉子大面積地脫落。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告別儀式。風間或地刮過。像一粒粒蒼耳的種子,長著芒刺,扎的人生疼生疼地。像鋪天蓋地蜂擁而來的模擬試題,很類似的望而生畏和不寒而栗。
蕭瑟漸漸洇進空氣里。一絲不茍。無處不在。
向文書畫社前的棋局搬到縣文化館對面去了。趴在冬青葉上的“以棋會友”的招牌也不知最終被拾破爛的老頭搬到了哪里。只剩下一個“此房出賃”的幌子還身單力薄地飄蕩著。
孫明珠坐在店里的柜臺前,手支著臉,眼睛望著馬路,目光空洞。
熟食店的李記在給客人割肉。滿臉是笑,興高采烈。
雜貨店的新寡婦坐在門前臺階上的小馬扎上。嘴在忙活著嗑瓜子。粗腿,粗胳膊,身子肥碩。似乎能聽到小馬扎不堪重負的呻吟。孟寡婦的男人開大貨車,幾個月前出車禍死了。關于死亡的賠償問題一直傳得沸沸揚揚。
吳桐回到住處,一樓門面房的卷簾門已經(jīng)鎖上了。地上一片片的油漬。房東是一個修車匠。摩托車,電動車,三輪車,都能修。樓梯的臺階陰暗頹敗。扶手油滑滑的??諝庵惺冀K彌漫著機油的味道。三樓走廊的燈剛住進來時就壞了,一直沒有人修理。吳桐打開門,開了燈,剛要吃東西,卻閃進來一個人。他嘴里叼著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他進來以后,站在門口,來回打量了許久,又吧吧猛吸了幾口煙,將半截煙頭吐進盛垃圾的小筐內。
“怎么,你一個人???”
“嗯?!眳峭┖闷娴乜粗?,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隔壁房間我租了,以后就是鄰居。我是生子,聽說過吧?”
“嗯?!?br />
“那好,你忙你的。哥們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以后有什么事吱一聲。”
“嗯?!?br />
書桌上有吳桐的媽媽拎來的一袋水果。生子走過去,掰了一個香蕉,兀自剝開皮,吃著走開。
生子是學校的體育特長生,也是復讀生。聽說有一年校運動會,他一拳放倒一個裁判老師,從此名聲大震。要是按照校紀校規(guī),他早就該被開除好幾次了,但仗著他爸爸的社會關系,他依然可以高枕無憂地呆在學?!,F(xiàn)在,他身上背得也只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留校察看的處分。
提到隔壁房間,吳桐才有意識地想起了這幾間房子的構造。隔壁房間的大小大概是吳桐租賃的這間房的兩倍規(guī)模??梢院苊黠@地看出來,兩間房中間的隔墻是后來加的。這里早先應該是一個大的儲藏室。后來,可能派不上用場了,便在房間內新壘了一堵墻,改造成一大一小的兩間客房。隔墻很薄,最外面是一張刷了漆的三合板。三合板里面應該是填了一層磚的。吳桐敲過,撲撲撲,但從這聲音判斷,磚墻又好像是中空的。
吳桐也沒多想,草草吃完飯,就上學去了。
一些天以后,吳桐才漸漸摸清了生子這幫人的生活規(guī)律。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說白了就是沒有規(guī)律。有時候,一連幾天,隔壁房間沒有一點動靜。又有時候只生子一個人住,冷不丁地,他會半夜敲吳桐的門,問有沒有東西吃。還有時候,隔壁房間整夜都會傳過三五個人的嬉笑和亂吼,攪得吳桐一夜迷迷糊糊,睡不著覺。
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看不見月亮的蹤影,星星明暗各異,大小參差,閃爍不定。如果用各顆星星的亮度分別代表一個電子在此處出現(xiàn)頻率的大小的話,那么,巨大的天幕就已然成了一塊神奇的電子云。浩和渺,都辨不出真假。真和假的評判,亦不由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少年。
吳桐躺在小床上,睫毛擺動著黑暗。
我是誰?我身棲何處?我何來?我終將何去?
吳桐是被隔壁門一記咣當聲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來的。
兩種腳步聲。兩個人的低語聲。鞋子掉在地上的聲音。
“把燈打開吧,我害怕。”
“你神經(jīng)病啊,睡覺還開燈?!?br />
“真得,你輕點好不好,我真害怕,我真是第一次?!?br />
“我操,你還有完沒完,別他媽掃了老子的興?!?br />
“不行,我想回家,放開我,我要回家。”
“回個屁家啊,你給我來吧?!?br />
木床嘎吱嘎吱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的喘息聲和呻吟聲。吳桐一口一口咽唾沫的聲音。接著,出現(xiàn)了另外一種聲音。是無意間存留在腦海的某個人清脆的話音。所有的聲音分離后混雜,零碎后糅合,漸漸拼捏成一種近似荒曠寂寥的嗡嗡聲。甚為模糊,甚為熟悉。猶如空氣,猶如吳家村后老琴柏樹下的空氣。
吳桐的左手按了按被子下硬挺的下部。
吳桐的右手輕輕摸了摸房間的隔墻。冰涼冰涼的。
很薄的一道磚墻,很遠的兩個世界。
吳桐不知道他這一夜有沒有睡著。他感覺到心臟有一段時間被勒得很緊,都不跳了。又有一段時間,突然被松開,震顫地厲害。他又撞見了那座獨木橋。撞見了獨木橋上舉步維艱的人。
下一天見到湯米的時候,吳桐的下部不爭氣地猛然間騰起,羞得吳桐臉通紅。還好,湯米并無察覺。她好像打不起精神,眼睛泛紅,一片愁云慘淡的樣子。
路過學校北部的十字街口。
“對不起,糖已經(jīng)用光了,您湊合一下吧?!?br />
吳桐想起來了,是她的聲音,姚芳芳的聲音,昨天夜里隔壁房間傳來的低語的聲音。
吳桐又咽了口唾沫。
學習越來越緊張??荚囋絹碓筋l繁。夾雜其間的是越來越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這種氣氛極易使敏感而又力求完美的人固執(zhí)化,極端化,反面化。也極易使本性溫順和善的人變得冷酷,不顧一切,懷著對人事施暴的態(tài)度吹毛求疵。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只有一個目標需要完成。人走在這樣的路上,踏實的同時,開始片面,局限,赤裸和獸性。人變成了一次簡單地證明,對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簡單證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自然規(guī)律從來都不會體恤人道的看法。不帶溫性,總不免心寒。遠離人本,就接近了生物的你死我活。為了功利的目的,就不得不親手對自己進行一定程度的戕害。這是代價。是局部的妥協(xié)。代價盼望著有朝一日地償還。局部的妥協(xié)成全的是日后整體的完善。要生存,就要一定程度的自私。要上進,就要對自己和他人懷有一定程度的敵意。這樣好嗎?如果這樣不好的話,那又有沒有取代這樣的一種更好的方式呢?假使有一種更好的方式的話,那誰又有權利去選擇呢?
晚上的三節(jié)自修都要用來做一份理綜試題。吳桐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他一聲不吭地走出教室。靜靜地來到落葉堆砌的梧桐樹林。吳桐靠在一棵梧桐樹上,蹲下來,雙手抱膝。放任大腦停留在空洞凝滯的狀態(tài)。什么都不想,全身卻有了淡淡的愉悅和享受。時間在這時候停下來好了。生命在這時候結束好了。把所有的欲望和眷戀統(tǒng)統(tǒng)拋走好了。不付出,也不收獲。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像身旁的落葉,或一塵不染干干凈凈,或滿身泥垢臟亂不堪,卻共同擁有永久的存在與緘默??蛇@永久的存在與緘默背后真得沒有付出與收獲嗎?它們四季的更迭,內心又需要持怎樣的隱忍和堅守呢?
生怎么突然間變成了如此繁雜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么。
太陽早已下山。西天一道道暗紫色的光亦漸次收回了觸角。黑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從腳底慢慢輸往全身。從大地的汗毛蒸發(fā)出來,覆蓋所有實物的表面。由遠及近,由抽象到具體。再遠近合一,混淆抽象和具體的概念。最后,以一種不可抗拒的事實的身份深入成人不得不承認的生理體驗。是的,天黑了。
暮色四合。
燈光乍起。
吳桐無心考試,最直接的原因是由于湯米的反常。吳桐憶起中午吃飯的情景。
走進菜市場門口,磨香油的電磨的吭吭聲直塞人耳。腳下的水泥路也開始走樣??涌油萃?,凹凸不平。說是水泥路,卻早已水漬翻滾,面目全非。依次走過賣花椒、茴香等的佐料鋪,賣鮮活魚和賣保鮮蔬菜的地攤,就到了騰飛餐館。
今天中午,吳桐和湯米在這里吃飯。吃湯米最喜歡的爆炒熟豬。
吳桐察覺到了這幾天湯米心情的變化,曾試探地問過:“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得到的答案卻是自己經(jīng)常說地那句“沒有啊”.吳桐也就沒有再多問,只是默默地。湯米不說話,他就小心地陪著不說話。
第十章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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