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連好幾天的雪。北方略有些落拓不羈的雪。雪花紛紛揚揚,簌簌抖落。像外出打工的吳家村人回家過年時一樣,一心一意,心無旁騖。這一片片六個瓣的天使精靈,以犧牲自我為代價,把自己圣潔的身子鋪陳在大地的角角落落。像響應了毛主席“上山下鄉(xiāng)”口號的城市青年,懷揣著充滿浪漫色彩的大無畏的革命熱情,遠赴祖國的天南海北,去踐行他們“人定勝天”的幻想。的確銀裝素裹,卻實在產(chǎn)生不了分外妖嬈的豪情氣魄。落寞悲壯的雪宛若輕盈無縫的白紗從天而降,給世間一切的人和物量身定做了清一色的面具。老城區(qū)剔除了其一貫的臟亂和頹廢。像即將出遠門的吳家村小伙,理了發(fā),刮了胡子,留給人意想之內情理之中的并不過分的驚喜。相比一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耕作,這驚喜,著實是應該令人振奮的。不過,正是因為相比的緣故,驚喜又似乎是被打了折扣。
雪過后,天放晴了。已變成水的雪花從屋檐上滾了下來。像戰(zhàn)死沙場的勇士的尸體被一具具抬走掩埋。老城區(qū)恢復了以往的形貌。出遠門的小伙回來了,跟著回來的還有長長的頭發(fā)和胡須。老城區(qū)又開始以老城區(qū)的精氣神陪著太陽一起東升西落。
星期四的早晨,吳桐收到了一本書和一張別致的賀卡。吳桐欣喜地打開裝有音樂盒的精美卡片,看到卡片上一段娟秀的鋼筆字。
無意間聽你說到,喜歡海子的詩。于是今天送你這本《海子詩全編》。認真地謝謝你,在我喋喋不休傾訴的時候,能夠無怨地做一個忍耐的聽眾。謝謝你,在我需要溫暖的時候,能夠走過來抱緊我。我知道,我一直無法深入你的世界。你始終如一片神秘的熱帶雨林,之于我,確乎有些可望而不可即。不過,還好,我早已放棄涉足的欲望,開始慢慢習慣觀望的姿態(tài)。但愿你我能如詩中所言,有情人終成眷屬。即使我們走不到最終,我也希望能在你以后無數(shù)個生日的這天,在彼此各自的地方,共同默念《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里的詩句。請相信,這是獨屬于我們的神圣儀式。
好了,不說了。再多說的話,能力就透支了,裝的也不像了。寫上面一段話,耗費了我一整個晚上呢。
祝,生日快樂。
湯米
像第一次從二爺爺手中接過黑乎乎的泥哨。讓人舒服的體溫從哨子的孔口處冒出來,變成了一塊凝滯的云。不擴散。不升騰。恒久不變。伸手可觸。像艱難地爬行在郊區(qū)居民樓墻角的蝸牛,突然聽到一個響徹心扉地宣布:不要爬了,這里就是終點,這里已是你的家。像纏在心臟的蜘蛛網(wǎng)絲猛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融化了,心臟開始了正常地固有頻率地跳動。夢中可怕的獨木橋仿佛也變了,變成了幾塊石頭。小時候,一群小伙伴去山上挖土蝎子,穿越溪流時,墊腳的幾塊石頭。
吳桐大聲背誦了一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像入黨宣誓一樣莊嚴。時間恰是星期四的英語早讀。英語老師高跟皮鞋與地面碰撞的嘭嘭聲絲毫沒有引起吳桐的注意。漂亮而年輕的英語老師走過吳桐身旁,很疑惑地瞪了吳桐一眼。吳桐拭了拭眼角,笑了。
今天是吳桐的生日,十八歲的生日。
成年了。日復一日成年累月的埋頭苦讀中一個不起眼的日子,倏忽間,成年了。成年地甚至有些意外和難以置信。我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了嗎?我已完全可以和街上每一個忙碌的身影等同了嗎?生命仿佛徑直就走到了眼前,刪落了過程和記憶,模糊了憧憬和希冀,只剩下空蕩蕩的木訥和陣陣空蕩蕩后的心悸。這就是成年的感覺嗎?成年的感覺就應該這樣嗎?
新和舊在時間和空間的某個糾結點交匯,突如其來,勢不可當。
成年了。
是的,真的成年了。
剛上晚自修沒多久,吳桐就待不住了。生日的夜晚,十八歲的夜晚,總該留給自己一些時間靜靜地聆聽來自自己內心深處對生命的反饋。吳桐謊稱感冒,找班主任請了假,拿著假條走出學校。
華燈初上的冬夜,呈現(xiàn)幾個人略顯靜態(tài)的奔波身影。車輛稀松下來。馬路似有忙碌一天后的疲憊面容。寒冷,安詳?shù)貋砘厥幯瑐鬟f著清醒爽快的切膚之感。燈光并無夏夜的多愁善感,倒像一個冷峻的思考者,黑暗中固守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人行道邊上的店鋪林林總總。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招牌和幌子或掛門楣或置營業(yè)門前的木桿,無規(guī)無律,盡隨主人喜好。一家發(fā)廊,似開業(yè)不久,門前放著兩隊大花籃?;ɑ@上用紅色布條編織的“金日開業(yè)”的字樣,在發(fā)廊透出的明亮燈光和柔軟的音樂旋律下,變成秋天河水中起伏搖擺的片片楓葉。緊挨著是一家夫妻用品店。月牙形的門虛掩著,檀木色的門漆給小屋鑲上了超凡脫俗的古典韻味。吳桐慢慢走著,之前迫切地想在十八歲生日這天做些另類事情的念頭亮開于夜色后,被漸漸沖淡中和了。吳桐回味著中午與湯米一起過生日的美好片段。也沒有什么值得刻骨銘心的場景,但還是能夠在回想時嘴角泛起絲絲的甜意。也許,經(jīng)歷后的適當記憶要比經(jīng)歷本身更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吧。經(jīng)歷的時候并無過多的思考做后盾,只是把事情的大體輪廓全然地沉淀下來,就像把一瓶酒放在地窖里,隨著時間的積累,沉淀卻也可以像酒一樣,慢慢釋放出陳年的香味。
生,有時候并不需要那么轟轟烈烈。尋尋常常,也可以是強有力的活著。生日又有什么不同嗎?成年又有什么不一樣嗎?生之鏈條的一環(huán)又何必如此拘謹不安呢?
把呼吸滲入寒冷的最深處,無限靜美不就源自那里嗎?
吳桐漫無目的,兩條腿走走停停,腦子里清理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再耐心地把它們拼湊成自圓其說。不自覺地,吳桐便來到了距離學校大約一公里路的夜市廣場。
因為天冷的緣故,廣場上用灰布帳圈起的篷子相比天暖和的時候,明顯少了。帳篷里掛著昏暗而又有些寒酸的燈泡。估計燈泡的度數(shù)應該是十五瓦。正對著的這個帳篷內客人不算多。有幾個附近工地上的臨時工,坐在最靠近電視的一張桌子旁。電視里放著一部古裝動作片。熒屏內正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在懸崖峭壁間騰云駕霧。路邊停有兩輛貨車。兩位司機要了兩個小炒,對坐著喝酒,嘰里呱啦地爭吵不休。炒菜的胖師傅系著圍裙,握著炒勺的手在煤氣爐上顛來顛去。旁邊支起的案板上,放有一碗剛切好的豆腐。吳桐穿過一個帳篷,抬頭看到夜已經(jīng)很深。星星被黑夜吞噬,光暈慘淡,像安在天上的十五瓦燈泡。生日,無驚無險,像燈繩外紙糊的燈罩面上一粒歲月的沙塵,兀自存在。
回租賃的房間吧。平靜了,不再盲目地反抗了。把身心交由習題支配,被占有,也就不會再有盲目。
此時,生子從另一個帳篷里鉆了出來。
“哥們,少見??!稀客,稀客,過來一塊吃點吧。”
吳桐見是生子,愣了半天,沒回答。每次見到生子,吳桐似乎都會變得遲鈍起來。
生子推搡著吳桐來到他的餐桌前,把吳桐摁在小凳子上。生子指著吳桐沖著桌邊的另兩個人說:“我哥們?!苯又钢韮蓚€人沖著吳桐說:“我哥們?!眳峭┛纯茨莾蓚€人,彼此相互點了點頭。
“老板娘,再來二十串羊肉串。”生子大喊。
“來啦?!币粋€女人的聲音答道。
吳桐不說話,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生子又來跟吳桐搭訕。幾句話后,知道今天是吳桐的生日。于是,生子便續(xù)了幾瓶啤酒和幾個炒菜,四個人一起慶祝吳桐的生日。吳桐抹不開面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幾個人喝得天昏地暗,直到帳篷要撤了,方才罷休。
走出帳篷,寒風裹身。吳桐酒醒大半。另兩個哥們這時已伏在路邊嘔吐不止。吳桐和生子一人扶著一個歪歪斜斜搖搖晃晃朝租賃的房子走去。
拐進小胡同,吳桐便看見一個肥嘟嘟的女人身影,撅著大大的屁股搖晃在前面。生子這時對著兩個喝醉的哥們的頭一人敲了一下,又用胳膊碰碰吳桐的后背。
“大家要不要看扒光衣服的胖女人?”
兩個喝醉的哥們直起腰,紅著眼睛,像是醒了酒。
“你想干什么?”吳桐很害怕。他想起了姚芳芳。
“沒事,玩玩而已。聽我的,來,都靠墻走,別讓前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生子悄聲說著。另兩個哥們酒是全醒了。很利落而又慣性般的縮在生子身后。吳桐走在最后面,內心忐忑不安。
胖女人踩著小碎步,忽然間回頭看了一下,又轉頭一溜小跑起來。胖女人忽閃忽閃地來到吳桐他們房東的一樓卷簾門前,立住了,左顧右盼一會,上了樓。
“好戲即將上演,哈哈哈哈!”生子學著電視劇人物的口吻興奮異常。
……
“跟我來。”生子一聲喝令。四個人輕手輕腳地開始行動。
房東客廳兼臥室的門居然沒上鎖,生子從門縫伸進手,一下拉開。生子好像事先準備好似的,悄然間出乎意料地按下了墻上日光燈的開關。
燈光像刀片瞬間滑過所有人的眼睛,使人潛意思地把眼稍稍閉上。房間里很溫暖。暖氣開得很大。從寒冷一下子邁進溫暖,巨大的溫差撩撥地身體疲軟無力。吳桐慢慢睜開眼。墻角的床上,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全都一絲不掛。一床棉絨被被孤零零地遺棄在地板上。床頭的大鐘擺不偏不倚,正好指在十點。吳桐看著兩個人忙不迭地拎過被子護在身上,像馬戲團的兩個小猴子在表演節(jié)目。吳桐使勁咽著唾沫。
“噢,房東大哥,實在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進來了。過來給您說件事,哥幾個手頭有點緊,沒給您預備下這半年的房租。您是賺大錢的,這幾個小錢應該不會太在意吧。”生子很有城府地說。
房東的臉一會青一會紫,兩只手在被子下動來動去,估計是在穿內褲。
“好小子,你們幾個他媽的要挾我?!?br />
“不敢不敢,真是手頭有點緊,要不怎么敢麻煩大哥啊。對了,今天下午看到嫂子過來看您,您女兒長得真可愛??!”生子笑里藏著犀利的光。
房東的臉又是一陣青紫。腮幫子腫得像饅頭。胖女人剛才的一絲不掛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一絲不露。裹在被子里,像一個高聳的墳墓。
“大哥,那你們忙你們的,事說完了,小弟幾個也該走了。不用客氣,甭送?!闭f著,生子拉著我們走出來。
第十二章成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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