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鱉孫

    俺大娘、俺二大娘生的都是閨女，這樣抱孫子的希望就落在了俺媽身上。所以一聽說俺媽懷孕了，俺奶奶就精神起來了，對俺媽關(guān)心得不得了，比寶貝還寶貝哩。她天天都打聽俺媽想吃啥，天天都觀察俺媽的一舉一動，弄得俺媽像個假娘娘似的又幸福又難受又無可奈何。過了一陣子，俺奶奶突然宣布俺媽懷的準(zhǔn)是個帶把的！她的根據(jù)之一是俺媽想吃酸的，酸男辣女嗎；她的根據(jù)之二是俺媽走起路來先抬左腳，男左女右嗎。鬼話連篇，我敢打賭，俺奶奶這根本就是鬼話連篇。比如我就喜歡吃酸的，俺家每瓶醋都能到我肚里一半，可我連懷孕也不可能，更別說是孩子還帶把啦。再比如你仔細(xì)觀察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誰走路是先抬右腳的，報紙上說這是左腿稍微比右腿短的緣故；不過，我可從來也沒有覺到左腿比右腿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不管誰的褲腿總是兩條一樣長的，而且萬一發(fā)現(xiàn)不一樣長就認(rèn)為有毛病，非要費盡周折改過來使它們一樣長才罷。就算這兩點根據(jù)不是事實，俺奶奶這也是鬼話連篇。俺大娘、俺二大娘每一次懷孕的時候都跟俺媽差不多，俺奶奶也說過差不多類似的話，可每一次都不準(zhǔn)。俺大娘跟俺二大娘就懷著失寵的心情撇著嘴說了這話，弄得俺奶奶干撲嗒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過，俺奶奶并不死心，而是吃一塹長一智地把活動轉(zhuǎn)入了地下。有一天清早，俺爸俺媽還沒起床，俺奶奶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jìn)去，急不可待地作了更驚人的宣布：夜里她夢見俺媽給她生了個孫子！后來這事不知咋的傳了出去，人家就把她當(dāng)成了笑料，還不忘捎帶上俺爺當(dāng)時沒能阻擋住她而發(fā)的怨言，說她“真是想孫子想瘋了！”俺奶奶后來想想這事也有點出格，沉默了一段時間，直到后來俺媽生了我她才又恢復(fù)了原狀，驕傲得像凱旋的將軍一樣，一如生我全是她的功勞似的。你別說，俺奶奶還真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說：“瞧瞧，我做的夢多準(zhǔn)！夢里得了孫子可真就得了孫子。哎呀，真是老天開眼呀，不，不是，是我求菩薩求的，心誠則靈。哎呀，謝謝菩薩，謝謝觀音，到底給我送來了一個孫子?！比缓蟀言捯晦D(zhuǎn)：“我做夢生了，她才生了，我看這孩子就叫夢生吧。”這樣，我就叫了古夢生。

    現(xiàn)在，你叫我啥都中，叫我古夢生我不反對，叫我古亞宇我更高興。不過，說心里話我還是希望渴望盼望人家叫古亞宇。就是這么回事。

    你千萬別以為俺奶奶給我起了名字就喜歡我，才不是哩。原因是別管我做啥事總是不順?biāo)难?，總是惹她生氣?br />
    比如有一天，前門的林必貴上俺奶奶家借斧頭，俺奶奶東找西找的忙得不亦樂乎也找不著，恰好我去，俺奶奶就對我說：“小生，你給她找去。”并給我使了個眼色。

    俺奶奶沒叫我夢生，這使我心里好受些，可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因為她叫我小生，就好像我是唱戲的或者將來要唱戲似的。雖然唱戲并沒有啥不好，可我還是厭煩得不得了。其實俺奶奶的本意是疼愛，“小”顯得可愛些，她叫誰都是這樣，比如俺妹妹夢瑤她叫“小瑤”，俺大娘家的堂姐春紅、春秀、春娟她叫“小紅”、“小秀”、“小娟”，俺二大娘家的堂姐春梅、春鳳，堂妹春香、春嬌她叫“小梅”、“小鳳”、“小香”、“小嬌”。不過，也不盡然，她有時候叫俺爺則用“老”，叫他“老東西”、“老頭子”、“老不死的”。我知道這些，可我還是切煩，就像明明你是個小子，人家也承認(rèn)你是個小子，卻叫你假閨女一樣叫你不勝其煩。

    盡管我煩得要命，可也只能忍氣吞聲，我總不能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跟她大吵大鬧吧；再說你這回吵了鬧了她還有下一回、下十回百回哩。所以我只能忍氣吞聲。唉，忍氣吞聲。

    我知道斧頭在哪兒，夜兒個我用它砍樹杈做彈弓子，還弄掰了一個豁子，為這事俺奶奶還把我臭罵了一頓哩。所以我一下子就找到并交給了林必貴。林必貴說：“還是夢生的眼尖?！卑衬棠陶f：“唉，一上年紀(jì)就不中用了，眼不好記性也壞透了?！绷直刭F唯唯喏喏地說著“那是，那是”就滿心歡喜地走了。

    林必貴走后俺奶奶就開始訓(xùn)我了：“你這孩子，沒看見我給你使眼色嗎？要是想借給他，還用著你？他跟咱有仇，我都給你講一百回了，你咋就是記不住哩？嗯？你咋恁混哩？人家割你的肉，你還炒好了端給他吃！你瞧你賤的啥味兒吧！你咋該恁賤哩？你咋該賤恁很哩？……”一頓夾頭夾腦的刀槍棍劍斧鉤叉擊得我又氣又惱卻又啞口無言。我真不明白，老師天天都在崇尚助人為樂，我今天助人為樂了，俺奶奶為啥還罵我哩？難道僅僅是因為跟林必貴有仇嗎？可是俺奶奶并不是糊涂人呀，她去別人家勸架的時候總是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的呀！自相矛盾，自相矛盾，完全是自相矛盾。我立刻就此反駁了她。誰知道不反駁她還好，一提這俺奶奶更生氣了，不管酸甜苦辣他大罵起來，我沖出她家好遠(yuǎn)了，還聽見她“龜孫娃子”、“鱉孫羔子”的罵哩。罵她罵，我才不在乎哩，我是“龜孫”、“鱉孫”，那她成啥了？怨不得劉老婆子罵她千年王八萬年鱉哩。

    俺奶奶說的跟林必貴有仇是他打俺爺?shù)男蟾娴氖隆?br />
    那是生產(chǎn)隊時候的事，嘔，生產(chǎn)隊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哩，所以無法知道。不過，不要緊俺奶奶知道，俺奶奶知道的事一般都會對我說，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孫子。她對我說的目的當(dāng)然是叫我不要忘記，叫我爭氣，以便將來能夠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她說只有這樣才算她的孫子。對林必貴這樣的家伙當(dāng)然該有仇報仇啦，可是我卻沒做到，反而仇將恩報，所以俺奶奶才大發(fā)其火，罵我個狗血噴頭。俺奶奶就是這樣，她高興時罵人，不高興時同樣會罵人。

    噢，我還是對你說吧，省得你七猜八猜的。林必貴打俺爺小報告的事是有一在俺爺不知道咋的特別特別想吃大椒，晌午放工的時候趁沒人注意上菜園偷摘一了一把。林必貴恰巧碰上了，就對隊長說了。隊長立刻在莊門口開了現(xiàn)場批判會。隊長沒咋說，只說俺爺當(dāng)場叫他偷摘的大椒都吃下去就沒事，要不然有他好看的。俺爺一害怕就不顧死活地叫他偷摘的大椒全部吃下去了。隊長沒有食言，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俺爺卻過不去了，跑回家一氣喝了好幾碗涼水，嘴里、喉嚨里、胃里還辣得冒煙冒火的，肚子說不出啥味翻江倒海的難受。這本來也沒啥，問題是俺爺就此落下了毛病，這毛病最終要了俺爺?shù)拿?，這就啥都有了。

    這件事要是情有可原的話，再一件事可是咋說都說不過去的了。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路過俺奶奶家的時候，正碰上一個要飯的。以往要飯的不是老頭兒就是老婆兒，或者殘疾，可憐巴巴地伸手要東要西也沒啥?？蛇@家伙叫人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的年紀(jì)跟俺爺差不了多少，身體也不賴，這樣的人啥活不干卻伸著手要吃要喝的好逸惡勞。這倒還好，他還向你證明“好胳膊好腿，不勝有張好嘴”，這句話的正確、生動、形象性哩。你聽他數(shù)擺的：“掌柜的，你怪好，明兒個拾個金元寶；掌柜的，真不賴，明兒個穿金把銀戴；掌柜的，可憐我，善人能活九十多；掌柜的，可憐俺，給點要點都心安……”

    “去去去去去！”我一聽就煩的要命，“好胳膊好腿的干點啥不中，伸著手要飯也不嫌丟人。”我以為我這樣一攆他一說他，他準(zhǔn)灰溜溜地溜走。誰知道他竟然撒起潑來，倆死魚眼瞪著我：

    “咋著？要飯的走到您門口氣，打發(fā)是你的仁義，不打發(fā)是你的本分。又沒偷你又沒搶你，說這四棱丁子話叫誰聽也？”

    說著氣恨恨地把要了半袋子?xùn)|西的魚鱗袋子往門口當(dāng)中一扔，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一下子就眨股眼了。

    俺奶奶一看不對勁兒，就罵起我來，然后低聲下氣地對那個要飯的說：“您大哥，別生氣了，小孩家懂個啥，來，我多給你倆饃，你改改門吧?！?br />
    嗬！那個要飯的彬起來了！俺奶奶往他手里一塞他一勃楞，一塞他一勃楞，好像他有多高貴似的。

    這可叫我氣死了。我立刻就找了一根棍，準(zhǔn)備叫那家伙打走。俺奶奶一看，劈頭就打了我一耳巴子，趁我一發(fā)愣的時候，一下子奪走了我手中的棍，反手還要打我。我氣壞了，沒等她叫棍揚(yáng)起來早竄了，我不是怕挨，而是氣她窩囊。她其實也不敢咋打我，要不然俺媽可不會愿她的意，別看俺媽舍得打我，別人打我還真不中哩。

    俺奶奶又把我攆了好遠(yuǎn)，才回去安慰那個臭要飯的。他媽的，臭要飯的，我可恨死他了！

    你知道俺奶奶是咋罵我的嗎？其中有一句就是：“看你個七孫，除了惹事還會弄啥呀？”你呀，除了惹事還會弄啥？難道我除了惹事就是個廢人了嗎？

    我不是廢人，可也沒少惹事，這是事實，我得承認(rèn)，可我奇怪的是這些事根本就叫人無法容忍，他們咋就能夠容忍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