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甜

    以上跟你說的是俺奶奶，現在再說說俺爸跟俺媽。

    要說俺爸跟俺媽，實際上只能說俺媽。咋這樣說哩？我一時也不好說，干脆這樣說吧，俺的家對俺爸來說就像旅社一樣，總是在的時候少，不在的時候多。我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大概是我三歲的時候吧，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抬頭一看，一個陌生的男人挎著破提包，掂著臟兮兮的魚鱗袋子正推開柵欄門走進來。

    “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老實回答了他：“不認識?！?br />
    “再想想?！?br />
    “不認識?！?br />
    “好好想想?！?br />
    “不認識?！?br />
    他停了一下又充滿希望地再說：“我是您爸呀?！?br />
    “不認識?！?br />
    他嘆了一口氣，顯然有些失望：“那，您媽哩？”他說完這句話，臉上就奇怪地現出一股油然而生的幸福神情來。

    “媽，有人找你?！蔽伊⒖膛苓M屋大喊大叫起來。

    “誰呀？”俺媽正在里間坐在砸衣裳機子跟前砸衣裳哩，看見我，隨口問。

    “不認識?！?br />
    “不認識？”聽了這話，俺媽很意外，這才站起來往外走。

    俺媽才走到里間門口，那個男人就已經走到堂屋門口了。

    “嘿，你呀，我興的誰哩。”俺媽一看見那個男人，就燦爛地笑起來，“瞧瞧，一走一年，夢生都不認識你了。往后勤回來著些吧。”

    那個男人應了一聲，不知道是答應的“哎”，還是嘆息的“唉”。

    見那個男人一直盯著我，俺媽這才注意到還有個我哩，這才對我說：“這是您爸呀。”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俺爸是啥意思或根本沒聽到俺媽的話，反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好奇地盯著那個男人看。

    “快叫爸。”俺媽催促說。

    “爸?！辈恢朗锹牥硧尩脑掃€是潛意識的認識到了咋么一回來，我怯怯地叫了一聲。

    “哎！”俺爸答應得又脆生又響亮，然后蹲下來，拉開提包上長長的拉鏈，拿出一個裝了許多花花綠綠東西的小塑料袋遞給我。

    我沒有接，只是盯著他看，傻呆呆的不知道是因為陌生還是好奇。

    他見我這樣就從小塑料袋里拿出一個來剝開了塞到我嘴里，然后問：“甜不甜？”

    “甜！”

    他笑了，從小塑料袋里抓出一大把來往我的小口袋里裝，把我的小口袋塞的鼓脹脹的都快撐爛了，這還不算，他又把小塑料袋遞給我：“給，都是你的?！敝粡睦锩婺蟪鲆粔K，等我接過來才把它剝開遞給俺媽：“你也嘗嘗?！?br />
    這事我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加上俺媽的描述就清晰起來了。嗯，是這樣的，的確是這樣的。一直到我十歲或者十一歲的時候，俺爸都是這樣的，來的時候少，去的時候多?，F在我知道了，準確說好幾年前就知道了，俺爸那是出去打工，養(yǎng)家糊口是男人天經地義的第一件事，他必須這樣做。想想俺爸俺媽也怪可憐的：一個天南海北地跑，吃不好睡不好住不好，還忍辱含垢、擔驚受怕的，還恐怕掙不著錢回家沒法跟孩子老婆交待；一個里里外外不識閑地干，連個幫手也沒有，特別是有一回俺媽半夜病了，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的，連個請醫(yī)生的人都找不著。唉，想起來我都替俺媽難過，別提有多難過了?？墒前硧寘s說：“你出去看看，誰家不是這樣啊?！卑?！

    有一回我忍不住問：“爸，你不去不中嗎？”

    “唉，不中啊，兒子，”俺爸很少叫我的名字，他總是叫我“兒子”，好像一不小心俺倆就脫離了關系似的。嗯，是的，俺爸就是這樣說的，“我得趕緊掙錢呀?！?br />
    我真的弄不明白，錢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那當然，”俺媽說，“沒錢弄啥中也？交書錢學費不要錢？買化肥、種子不要錢？澆地犁地不要錢？買鞋買襪子不要錢？稱鹽灌油不要錢……”問一答十、答百的叫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的。

    俺爸說的更直截了當：“呆城里，就是尿泡尿還要兩毛錢哩?！?br />
    呆城里是不是跟俺爸說的樣尿泡尿就要兩毛錢我沒去過不知道，但俺媽說的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我還能說啥？我啥也不能說了。

    后來，俺爸就當了大隊書記了。我多會兒就跟你說說俺爸這人忒老奸巨滑，現在他從一個民工蛋子（這是俺爸的原話）搖身一變成領導幾千人的村支書，更證明他的確是老奸巨滑的，不，不是老奸巨滑，還忒老謀深算或投機鉆營，或才者兼而有之。不管咋說，反正俺爸是當了官了。當了官不南拉北的跑了總該呆家里了呢？可是不。俺爸忙得很哩。天一明就走，天黑透了才能回來?；貋碓摪采粫税?？可還是不，屋里早就有人恭候多時了。再說說說說說上半夜，俺爸抻上一百回懶腰、打上一百回哈欠才能勉強算完。

    俺爸忙是事實，但究竟忙啥我都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還是知道的，那就是開會。當官的就喜歡開會，一年到頭不開上十萬八千回會就不算是當官的。沒有誰不這樣認為的。真的，我敢發(fā)誓。比如有人看見俺爸騎著摩托車從外面回來就這樣打招呼：“古書記，開會去呀。”不過俺爸這是上行下效，也無可厚非。你要是不信要開電視看看去吧，哪一天要是沒有至少一百條開會的新聞就不能算新聞。所以后來聽說俺爸跟米樓的哪個女人有點不太正常時，俺媽很生氣地挖譏他也是“又開會去了？”因為每次出去或回來晚了俺爸都是說“開會去”或“開會去了”。你知道俺媽為啥光挖譏俺爸而不敢再有非常之舉了嗎？比如像前些年罵俺爸這個狗血淋頭、慟哭失聲啥的。告訴你今非昔比了，那時俺爸是民工蛋子，而今天可是堂堂的古書記呀！你不信？聽我跟你說呀。俺爸說了開會的借口后，俺媽要是不吭氣了就啥也沒有了，俺媽要是再說，俺爸就會把眼一瞪：“嘟囔啥？想離婚明兒就辦手續(xù)！”后來改成了“現在就辦手續(xù)”，好像他兜里成天裝著離婚手續(xù)隨時歡迎俺媽惠顧似的。俺媽一聽這就屁也沒有一個了。喲，我可真是個壞小子，說著說著就順口胡謅起俺爸俺媽的壞話來了，你千萬別當真，這是我杜撰的、瞎編的、胡法的，為的是想叫你聽起來更有意思，就像電影電視里總有男人女人上床的鏡頭以吸引觀眾一樣。我就這意思，沒別的意思，就這意思。

    嗯，還是接著說俺爸開會的事吧。俺爸要是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第二天就會傳達會議的精神。真的。你別嫌會開的多，總有精神需要傳達嗎。比如新政策啦，新規(guī)定啦等等。哪怕這些新政策、新規(guī)定昨天剛剛頒布，今天照樣得開會、得傳達，得算是新政策、新規(guī)定。因為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已成為歷史一去不復返，今天才剛剛開始嗎。就像某個做法極其拙劣的廣告，廣告雖不好，得天天廣天天告不怕你記不住。再說還有明天哩，要不計劃一下，到了明天你沒法活了咋辦。所以說開會是事關國計民生的大事，非天天開不可，總之就是得開會，就是得研究，就是得傳達。一句話，少費話，開會、傳達就是了。我不知道那些新政策、新規(guī)定是啥，但我知道這些新政策、新規(guī)定是很厲害的，沒誰能夠頂得往；因為你能頂住一回，還能頂得住兩回？頂得住兩回還能頂得住三回、五回、十回、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你還頂得住嗎？頂不住了吧，那就乖乖地繳械投降吧。聰明的人都會這樣做，但還有更聰明的，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嗎。這些能人就是黑了到俺家跟俺爸說話兒的那些人。這些能人不愧是能人，真的，首先他們很精通人情事故，沒有一個空手來的，——那當然，禮多人不怪嗎——你帶一箱主便面，他帶一箱健力寶，你帶兩箱蘋果，他帶兩箱火腿腸，總之一個比一個大方。哎，對了，俺家那臺金正VCD就是這么帶來的。這記得很清楚我正好在家，因為那天是星期六，那人還特別強調買這臺影碟機時煞費的周折哩。說是整個水寨鎮(zhèn)轉回來也沒找到合適的，后來在一個新人開的家電店里才找到了它。他一想金正這牌子正像俺爸，心里一喜歡就掂回來了。他的意思是說俺爸公正廉明，心眼就像金子一樣。瞧這馬屁拍的，我一聽就差點笑死了，心里說你拍馬屁的水平才只初級的，要是買臺步步高預祝俺爸步步高升那才叫飛機上持暖壺，高水平哩。真的，當官的就像當老板的做生意一樣誰不想越當越大呀。俺爸就說過這樣的話：“妻子、兒子、房子、車子、票子、位子，我啥也不差，就差村支書變成鄉(xiāng)黨委書記了?！闭娴模痴f的是大實話，俺家的確啥也不缺。不過說起來也夠叫人奇怪的，俺爸沒當大隊書記的時候，俺爸俺媽苦扒苦掙了十年俺家也沒啥變化，要說有，就是我跟俺妹妹都長高了，俺爸跟俺媽長老了。俺爸當大隊書記才五年俺家就買了二十五寸的長虹大彩電。哎，二十五寸的大彩電呀，你見過嗎？我以前只在錄像廳里見過，但那不一樣啊，我只說跟俺家的二十五寸大彩電不一樣，我不是說牌子、樣式、顏色啥的不一樣，我是說那感覺不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還有南方125摩托，嗨，一坐上去不知咋的就是比洋車子神氣，比洋車子威風，比洋車子夠派。嗨，簡直酷斃了，還有水仙洗衣機，有了它可省了俺媽的勁兒啦，叫俺媽喜歡得一夜就看了一百多回哩。上個月還買了臺冰柜里。買冰柜時俺媽還不同意哩，說是咱鄉(xiāng)下人又不是成天價大魚大肉的用不著多少。俺爸把俺家里外看了一遍說了一個字——稱！稱就買吧，比上街買棵蔥還容易。真的，至少不用怕污染、有毒啥的，綠色冰柜嗎，還有牌子不也賴，新飛——新的騰飛嘛，噢，再有就是我跟俺妹妹的書錢學雜費再不用求爺告奶的跟人家借了。不光不用跟人家借，還有存款哩，這可是開天辟地有史以來俺家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存款的具體數字我不知道，因為俺媽放得太嚴實了，那架勢你就是給一百個和氏壁她也不會叫你瞧上一眼，更別提換了。嗯，是的，俺家是第一次有了存款，我還為此寫了一篇作文哩，題目就是《俺家有了存款折子》。不過，除了俺家真的有了存款折子外其余的都是我瞎編的。我的意思是說錢的來歷都是我風馬牛不相及地杜撰的，當然顯得明正言順甚至光明磊落了，其實它的來歷我一點也不知道，想起來真叫我臉紅。唔，說起臉紅來，我倒想起來了，存款折子也叫俺媽臉紅過哩。只不過我是羞愧的臉紅，她是激動的臉紅罷了。唉，金錢這個狗日的，沒有它總是叫人難受的要命，有了它總是叫人快活得要死。哎，差點忘了跟你說了，也是最值得一提的是俺家還跟吹氣泡似的“呼”地一下 周起了莊里第三座小洋樓。俺家那小洋樓，嗬，漂亮的很哪，你要是能看看就好了。真是后來者居上，你是要看了俺家的小洋樓再去看另外兩家的小洋樓你非惡心得倒地就死不可！我敢拿一千塊錢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