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書信

    很多時候，我們不理解一件事情，不是真的不理解，或者事情的意味深沉晦澀，皓首窮經(jīng)亦不能窺其一二。不愿走進(jìn)，寧可坐井觀天，做自己的教主和教徒，在臆想中唯我獨大，自封為王。而真正到了人人自危，惹禍上身了，緊繃的箭弦才慌張地預(yù)備戰(zhàn)役，打一場措手不及的戰(zhàn)役，必輸無疑。其實，勝敗早在出手之先，在冥冥之中寫就。

    蘇顏的家就像深不可測的古井，內(nèi)力黑暗無邊，路途深邃遙遠(yuǎn)，藏著誘惑和秘密。越是遠(yuǎn)離越是蠢蠢欲動，在私下里不知不覺的深入，好奇心是一雙強(qiáng)大的手，把人推進(jìn)去。蘇顏的母親，到底有沒有這么優(yōu)美動人，我記憶的樣子真的是模糊不清了。反正，我清楚，在她消失的那一年里，很多人眉飛色舞地議論著，如數(shù)家珍似的爭先恐后，又鐵證如山，抱著一副真相在我手中的堅定和決絕。到底有多么叫人見之不忘，神魂顛蕩，像是流動的水一樣，難以定性。隨著人們的流傳，蘇顏的母親就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人間僅此。經(jīng)常有關(guān)她的風(fēng)流韻事，說，她下面寬敞得能跑輛馬車，還有的說，那雙奶子，波濤洶涌，上下顫動的時候呼呼的響。那雙眼睛，像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更覺得是嘴，簡直像桃花一樣艷麗，像李白的妙筆一樣不可思議。

    蘇顏在大人的冷漠和對峙中，淪為孤立。像一塊被離棄的浮槎，拋擲在汪洋似海中，長久地絕緣于愛，期望，等待，回歸。這是一場必敗無疑的戰(zhàn)爭，對手是強(qiáng)勢的偏見，她永遠(yuǎn)回不了故土，除非沉沒自己，因為最終，我們一起走向的盡頭，是虛空。

    再也招架不住，拳打腳踢還有令人癲狂的冷清，真正摧毀他們的，瓦解這孽緣聚集的三口之家的，是來自內(nèi)心的荒涼。這荒涼渺無邊際，是曠日良久的蕭瑟，整日彌漫不息的寒風(fēng)，不正是人們的鄙夷還有漠視嗎。無堅可催的是時光，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可以把一個再強(qiáng)大的人拖垮，陷入絕境。

    蘇顏選擇了消失。

    在一個雪花灑滿雙眼，鋪天蓋地皆是白的時候，寒冷像是內(nèi)心的欲望，無所不在。天色凝重，像一張欲哭的臉。極少的鳥雀尚在茍延殘喘，無力地振翅，然后落在地上，滾了一身灰土。敗草翻飛，大地好像要拋棄人類，無情地很。蘇顏的舅舅終于耐不住蘇子絕的狼嗥狗叫似的吶喊，提著木棍出來了，氣勢洶洶，鼻子里的熱氣不知道是寒氣還是怒氣。罵罵咧咧地呼喝著，你個窩囊廢，還敢在這里胡鬧，我妹都讓你毀了，沒出息的家伙，就知道吃喝嫖賭，我妹算是瞎了眼，怎么當(dāng)初就嫁給你這個王八蛋！要是不是念著點舊情，早把你個狗日的剁了，哪還留你人模狗樣的在這里鬧騰！哎。

    蘇顏和她的母親到底去了哪了，成了大雪之下最深沉的秘密，天地不仁。

    這些，都是蘇顏在信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告知我的，涓涓細(xì)流，竟也流淌成一條河流，成了記憶中一幀特立獨行的風(fēng)景。那些黑暗的往事，我猜測著，遠(yuǎn)觀著，像是保守著一裝深沉的秘密，無人問津的寂地，卻是風(fēng)雨過后的滄桑，在十七年的輾轉(zhuǎn)中，這些像是拋棄不掉的包袱，延緩蘇顏的腳步，每行走一步，便要疼痛一次，永無寧日。

    這已經(jīng)是第一百三十封信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每次來信，我總要抄寫下一段刻骨民心或者契合我心的句子，賞心悅目半晌，就要把信付之一炬，這當(dāng)然是素顏的要求了，從第一封到現(xiàn)在就這樣堅持著，如是之故，雖然有人免不了懷疑這按時到來的信件從何而來，里面的內(nèi)容是些什么，還有我這樣付之一炬的動機(jī)是什么，可時間久了，當(dāng)別人問起，我也是敷衍一帶而過，并沒有人再打破沙鍋問到底，固執(zhí)己見了。

    這次我抄錄的句段，是這樣的：

    展信佳。

    康齊，這次我又來到一個地方，南方的無名小鎮(zhèn)，夜雨敲窗，畫船聽雨眠，和夢想中小橋流水的境界大同小異，我總算可以安分守己得住上一段時間。

    上次給你抄寫的韋莊的菩薩蠻，我格外喜歡。謄寫在隨手的本子上，頻頻翻看。結(jié)句：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長驅(qū)直抵我心頭，隔著茫茫時空，卻似一步之遙。真是硬朗的句子，耐得住咀嚼回味。

    我輾轉(zhuǎn)得知，你上了清溪五中讀書，那里我曾經(jīng)呆過，是我打工地之一，約莫一個星期。因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身心便迷戀上當(dāng)?shù)氐臍庀ⅲ⑶覠o可救藥的愛上，像一場漂泊的游客找到故鄉(xiāng)，盡管，火車從來都是我的家，錯把異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是一場幻覺，但對我這般身如轉(zhuǎn)蓬的人而言，那時在恰如其分的訴求了。這樣就很美。我記得，你學(xué)校門口東邊，是一間小規(guī)模的書店。店主是一位臃腫的老嫗，說話聲喑啞不清，像一盤欲說還羞的唱片機(jī)。書卻是上乘之作，我曾經(jīng)在那里買過一本《孤獨心理學(xué)》，日本人湘琦總一的，書面是古老的黃色，打開一陣年代沉埋的樸素之氣，盈鼻而來。我好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純樸氣息叫人安心，很多人會詫異地看待我的嗜好。他們不知道，也不會了解，一個人的內(nèi)心破碎到這般貪戀美好的地步。一不小心，我們就找不到自己。他們便是這樣的人，丟失了純真之心，浮浪之徒，在紅塵萬丈里紙醉金迷，時光白花花地抽身而去，帶走一點一滴精彩，余下行尸走肉，顛沛一生也找不到真正的所需所求。我曾想，生命的秘密到底何在，我們的追問代表著什么，這樣的追問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種執(zhí)迷不悟，解放者為什么宣稱自己便是光明。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畢竟是身外之物。信賴與背棄，僅在一念之間。一個人到底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是不是執(zhí)著的太多了，終于心事重重，成了承重不了的包袱，在最后向自己倒戈相向，血流成河。所以，我只是我的獨一無二，也必須是。

    曾經(jīng)在那里，看上一本幾米的漫畫，可惜只看到報道，并未來得及買到，就這樣擦肩而過了。想來買下那本書送給你。后來我不辭而別，書已成了孤魂野鬼，愿逢有緣人，善待于他。有一次，在南方小鎮(zhèn)與他久別重逢，像是天下所有的一見如故，早已相約在冥冥之中，可沒有了當(dāng)時的心情。你看，我們是多么容易和喜歡的東西咫尺天涯，即使再見，也不會再愛上，仿佛是一首流落到他人心中的詩句，詩無達(dá)詁，誤解和曲解亦是情理之中。一晃神，便是滄海桑田，舊情不復(fù)。

    高中課業(yè)緊張嗎？前幾天我打工回家，因為是節(jié)假日，商店又挨著一所學(xué)校，名字很美，珈藍(lán)中學(xué)。突發(fā)奇想地跑到附近的高中游逛，雖然聽不懂那里的講課，可我喜歡那里許多人正襟危坐的樣子，一絲不茍地瞅著黑板，眉清目秀的模樣。學(xué)生的裝束總是那么素凈淡雅，保有此去經(jīng)年也泯滅不掉的真純，看著就叫人心安。不禁內(nèi)心敬慕，像是一場安靜沉睡的夢，終于觸及到渴慕已久的距離，忘卻時光，忘卻所有人，飛到火光婉轉(zhuǎn)的彼岸。盛大鋪張的景象，真是美麗。

    我回歸到原始的情愫之中，尋覓到好久不見的靜川沃野。這是從沒有過的奢侈。

    那是一節(jié)英語課，我趴在后窗上，很多專心致志的面孔，好像嚴(yán)肅鄭重的宗教，明心見性，洗滌內(nèi)心冗長拖沓的不潔。完成一次凈化。好像講述了一個故事，老師用中文翻譯過來，是關(guān)于成長的，一個少年懵懂的戀愛故事，結(jié)尾時，老師和睦溫情地講了話，年少時的愛可以是寂靜的，但長大了，就要聲嘶力竭。也許長大成人的裁判，就來自于那么關(guān)鍵的幾步。我聽著老師抑揚(yáng)頓挫的講述，字字刻骨，眼睛氤氳著迷離霧氣。

    文字再美麗，總是一個人在談天說地，置身于虛靜的環(huán)境中，孤芳自賞。這些，你都懂，是吧。

    昨日在一篇散文上偶然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好想找個真正的人，走近她，觸摸她，傾聽到她的呼吸，擁抱她，給予她。她隨便在我頭上尋歡作樂，用千姿百態(tài)的語言沖破我的底線，我愿意暴露自己的笨拙和淺薄，哪怕是戒掉十年如一日，愛吃臭豆腐的好習(xí)慣。我們一起做我們的事情，不管天荒地老，還是陰晴雨雪。畢竟，和你在一起的三百六十五日，每天都是情人節(jié)。等我們忽然老了，齒牙動搖了，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了，再聽你對我說那驚心動魄的三個字。

    然而，生活是狹路相逢，愛情是勇往直前。我確是懦弱者，隔岸觀火，無能為力。

    時光早已漸行漸遠(yuǎn)，可我還在原地刻舟求劍，畫地為牢。

    我猜想，你也在一瞬間喜歡這凄清婉轉(zhuǎn)的句子吧，但也只是在一念之間就戛然而止了。深情于斯，愛便是一具枷鎖。哪里有什么?？菔癄€的執(zhí)念，不過心甘情愿畫地為牢罷了。

    …………

    就此擱筆吧，好好學(xué)習(xí)。水到渠成，我會附加上我的地址，與你不見不散。

    順祝學(xué)祺。

    勿念，甚安。

    蘇顏。

    讀完信后，我長久地失神，對著長空碧云，離弦而去的飛鳥，懸想著舊年往事，心緒層巒疊嶂，對景難排。世事迢迢不斷如春水，漸行漸遠(yuǎn)漸無窮。回眸顧盼，一不小心就物是人非了，說到底，是太過眷戀。且不思量博得世間這樣的野心，單單是真刀實槍的生活，誰人待你如傷，愛憐有加。你手無寸鐵，怎么招架得了莫測槍劍。走吧，去尋更多的路，見更多的景，對一個忠心耿耿的人，訴之以情。

    不知不覺地笑起來，我得了妄想癥，社交恐懼癥，臆想癥。拒諫飾非，自以為是。蘇顏，明媚美麗的名字，卻比我想象之中百轉(zhuǎn)千回得多。我真是自以為是，竟然虛擬地暢想未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