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近水樓臺

    周小彬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也十分同意我的說話。用他所得處世經(jīng)驗進一步做了闡釋：“丑啊惡啊，就像一個嫖客，總要有美且善的妓女去包容他，這樣的獻身精神才不會導致強奸犯的出現(xiàn)。大家得多快樂啊。這就是和諧?！?br />
    他一說完，我一巴掌就蓋過去了。早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即使吐得出，吐出的也只能是假牙。

    上了這么多年的社會大學，周小彬所賺的錢兌換成美元后還不能達到四級標準，雖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補考，最后還是不得不暫時休學。周小彬說他無所謂，哪怕有一天被這個社會勒令退學了，他也不覺得有什么，反正等到臨死的前一刻，終究還是可以領(lǐng)到結(jié)業(yè)證書的。上這所大學交了太多的學費，費了太多的光陰了，開始時還會立志奮斗，現(xiàn)在也只是無關(guān)痛癢。他已中了天山寒冰奇毒了。

    我的意思是，周小彬暫且退隱江湖，回家療傷了。

    周小彬從小就無父無母，只有爺爺奶奶，而年邁的老人們現(xiàn)在住在周時家，由周時的父母照顧。因為混得不好，周小彬也只能去看看爺爺奶奶，卻不好意思在叔叔家住下。雖然叔叔一家是那么熱情挽留，周小彬還是執(zhí)意要住我家。追根究源，住我家不用錢，還管吃喝，還不欠人情，因為他從來就不把我當人看。

    周小彬興沖沖地提著一小包行李，以堅持不懈的精神敲開我家的門。在凌晨4：00這一時刻告訴穿著褲衩還朦朦朧朧的我這件事時，周公被徹底嚇跑到九重天外去了。原本見到他的興奮激動在看到那一小包行李也煙消云滅了。

    我只好僵硬地扯扯嘴角，用一張來自北極的嘴巴問他：“周小彬，你行李就這么少，怎么在我家住下?”周小彬一把推開我，徑直走了進來，倒了杯水就喝?！肮緡９緡！睅茁暫?，他終于心滿意足了，擦擦嘴角，大大咧咧在沙發(fā)上壓了下去，很自然地抬頭四處看看，說道，我記得你衣服鞋子的尺寸都和我差不多，我就將就著穿吧，其它的……牙膏牙刷毛巾，你總會有的。嘿嘿，我就委屈點，能省則省嘛。

    一副無賴痞子樣，我想起許信搬進我家的第一天時，許信的靦腆和坐立不安，甚至有些驚慌失措的樣子。人，真的非常之有區(qū)別。

    許信也被吵醒了，走下樓一看，就嚇到了。想來也是，除了夜夜打呼嚕的父親以及早已習慣在呼嚕聲中安然入睡的母親不會被驚醒外，其他的可動的生物應該都不能幸免。

    但想不到的是許信沖到我的面前，擋住了正從沙發(fā)上起身的周小彬，喘著粗氣，臉色發(fā)白，轉(zhuǎn)過頭沖我喊：“齊升，快！打電話報警！我先替你擋住!”我被許信緊張兮兮的樣子緊張了起來。我問許信發(fā)現(xiàn)什么了。許信疑惑極了，指了指同樣摸不著頭腦的周小彬說：“他……不是入室搶劫嗎？”

    這個誤會是由周小彬高大精瘦黝黑的模樣，長長發(fā)硬的亂發(fā)，一件臟兮兮的背心，一件分不清是什么顏色的短褲，一雙黑乎乎的人字拖和一個看起來只可能是用來裝工具的雜牌包引起的。

    雖然周小彬地形象是如此之黯淡無光，并且此事給他的打擊也不小，但周小彬卻死活不改變，固執(zhí)到不行。我決定給周小彬一個沖動的懲罰。我就是要讓他知道他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吃過虧后他就會收斂了。

    在再一次地勸說無效的情況之下，我告訴周小彬：“你有本事現(xiàn)在就這個樣子和我去書店。”周小彬“切切”好幾聲，滿不在乎地坐上我的摩托車隨我一起走了。

    其實，我只是想惡作劇一下。

    在進門的一瞬間，我又叮嚀了一聲：“周小彬，你最好不要后悔，一切后果自負。”周小彬還是深不以為然，推門就進去了。我敢以我的項上人頭保證，這一刻絕對是周小彬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刻。

    在耳邊，秦小菲甜麗明亮的聲音響起：“先生，您好。歡迎光臨?！?br />
    晴天霹靂，黃天后土里爆出一個響雷。周小彬是認得秦小菲的，且不說自開平方后她的變化不大，想來是自己喜歡的人，只要不化成灰，那還是認得的。

    而那一刻我亦永遠忘不了。周小彬沒有我預料中地反應：一既沒有立馬沖上前抱住秦小菲，訴說多年來的痛楚。二也沒有惱羞成怒，轉(zhuǎn)過身來干我一架。雖然我已做好他打我跑的準備了。

    周小彬只是楞了一下，隨后很平靜很紳士地說：“秦小菲，這些年來過得還好嗎？”

    秦小菲可能到了這一刻才認真打量明白眼前的這個人便是當年的竹竿。她被嚇到了，慌不擇言道：“哦，你，你是周小彬……啊，我過得很好……齊升很照顧我的…”

    我也有些慌，好端端的提我干嘛。

    周小彬略頓了一下，繼而微笑著說：“那就好，你忙你的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以后有機會的話，大家一起吃個飯。”沒等秦小菲表態(tài)，他就瀟灑地掉頭走了。我趕緊追出去，這小子神經(jīng)線這么大條，不會想不開吧。

    周小彬走得很快，簡直是在參加競走比賽。

    不過，我還不至于有那么笨，我記得我還有輛摩托車。

    所以在路上可以看到兩個很奇怪的人。一個氣喘吁吁地走著，一個氣定神閑地騎著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周小彬的停下最終證實了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優(yōu)越性。我?guī)现苄”蛏狭俗罱囊患倚【起^。

    時間在走，人也在變化。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過去了。周小彬也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當年只有四杯酒的酒量的周小彬了。從他喝酒的質(zhì)和量，我知道今時今日，我的荷包早已命中注定是在劫難逃。

    看著周小彬毫無表情的臉，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胡渣，滿手粗糙的繭子，有些變形的關(guān)節(jié)和臉上幾處不淺的傷疤，我開始有些難過，這小子這些年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不想阻止他喝酒，我只對他說：“那店是我開的。人是你堂弟介紹的。說我照顧她，不過是雇傭她罷了?！?br />
    周小彬笑著說：“近水樓臺嘛?！?br />
    我急了，說：“可我沒想過得這月?！?br />
    周小彬又笑了，說：“我知道啊。你為人怎樣我又不是不知道。當初還是我托你照顧她的。只是，她要是真跟了你，也是她的幸福。”

    我死死盯住他：“周小彬，你放棄你忠實的愛情啦？還是你已經(jīng)不喜歡秦小菲了？”

    沉默了些時候，周小彬才答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忠實了，也已談不上什么喜歡不喜歡了。一切都過去了?！?br />
    我說：“周小彬你到底怎么了。這好幾年來你都在干什么？怎么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呢？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周小彬卻哭了，哭得一桌子都抖抖地濕了。他自言自語道：“對啊，我怎么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周小彬啊周小彬，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你的奔馳呢？奔馳呢？呃 ……呃……奔馳呢……”

    “周小彬，我要告訴你，我們還年輕，還有那么多的明天，奔馳會有的，而且不會是二手的?！?br />
    周小彬抬起洪水猛獸般的臉，一個勁孩子似地問我：“真的？”我說：“真的?！敝苄”蛟谏硇钠＠酆途凭慕患庸粝?，已經(jīng)趴下了。在睡眠里，他喃喃道：“奔馳會有的…… 現(xiàn)在油這么貴……買得起也養(yǎng)不起……不……有那么多的明天……會養(yǎng)得起的……明天……有奔馳……嗯……”他帶著滿臉的淚痕滿身的酒氣和著一個淺淺的自我滿足的笑容睡著了。

    如果只有在夢里才能找到快樂，真希望他永遠就這樣睡下去不再醒來。

    回到店里，秦小菲一個人正在發(fā)呆。見我進門，才有些猶豫地問：“周小彬呢？還好嗎？”我反問：“不好還能怎么樣？”秦小菲一下子無語了。我覺得有些內(nèi)疚，補充道：“我打了車送他回去，只是喝醉了，睡醒了就好。”

    多年前，周小彬為秦小菲喝醉了。多年后，周小彬又為了一個秦小菲壓根沒放在心上的諾言喝醉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管他的世界到底經(jīng)歷過些什么，他改變了些什么，他的內(nèi)心卻始終未曾變過，像寒冬里裹著的大衣，依舊厚實到有些傻傻的。他不能明白日月是不能同在，且永遠也沒有相交的一日，沒有光輝相映的一時，除非上帝瘋了。然而世界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惡大不孝的人那么有滋有味、衣著光鮮地活著，上帝都還可以容忍，怎么會為了你一個只是小小的愛情而瘋了呢？周小彬，你實在是太傻了，傻到有點瘋了。

    我讓周小彬單獨住一個房間，而許信仍和我住一個房間。

    近來，許信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每次都會把我吵醒。他一直流汗，汗水像無數(shù)條的小溪，手腳在空中亂舞亂動，嘴里一直講著些沒來由的話，有一次講的是“求求你”。他不曾在噩夢中醒來，只是拼命地掙扎，有時哭有時笑，總是在痛苦中慢慢安靜下來，然后累極而睡去。

    許信一定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