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視線內(nèi)外

    世紀之初新聳立的樓房像文革時候毛主席的大頭像一樣，到處都是。吳桐所在的縣城在招商引資政策的引導(dǎo)下，建設(shè)了城郊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配套的居民樓和娛樂設(shè)施當(dāng)然也馬首是瞻，蜂擁而起。

    有了休閑娛樂的地方，就有了休閑娛樂的人。短短幾年的功夫，郊區(qū)居民樓的房價便翻了一番。 就連政府也趕起時髦，索性遷進了郊區(qū)新建的行政辦公樓。遠遠望去，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就像是古代護城墻上的炮樓，保衛(wèi)著老城區(qū)的破磚爛瓦，雞零狗碎。

    新和舊在時間和空間的某個糾結(jié)點交匯，突如其來，勢不可當(dāng)。

    飛馳而過的黑色奔馳轎車濺起的污水灑在路旁乞丐的身上。兩種麻木的目光瞬間對視又瞬間錯過。

    衣衫襤褸、哭天抹淚的兩個老太太上午還在學(xué)校門口行乞，這會兒，就打扮地花枝招展，伴著夕陽在公園里悠閑地遛彎了。她們具有與時具進的商業(yè)頭腦，畢竟，同情心買賣是一本萬利的。

    放在重點街道上，為了防止重型卡車駛?cè)氲氖毡幌频?。一旁的下水道井蓋不翼而飛。里面冒出的蔬菜腐爛的味道與包子鋪蒸籠里的蒸汽糾纏在一起，腥味十足。

    一切都在毀壞，一切都在重塑。一切都在無措中忙碌著。一切又都在不適應(yīng)中適應(yīng)著。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這些遙遠的詞匯像拼湊積木一樣重新組裝了人的大腦。以前人心被勒地太緊了，人欲被看管地太嚴了，現(xiàn)在好了，什么都放開了，什么都義正言辭了?？墒?，突然什么都放開了以后，卻又無所適從了。到處鬧哄哄的，到處亂糟糟的，到處是模仿，到處是復(fù)制，到處是跟風(fēng)。金錢把所有人的大腦給革了，它騎在人的頭頂，像上帝一樣，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為什么無所適從？蒙了，變化太大了，一時還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口袋里裝的那點善良和本分，當(dāng)寶貝一樣藏著掖著，生怕丟了，就是擱臭了也不敢拿出來?？涩F(xiàn)在倒好，人家沒臭的都扔了，全他媽扔了，本來有的扔了，本來沒有的，那更不用說，沒有這個過程，捷足先登，早就走頭里了。還瞎扯什么精神文明，凈整些沒用的，世道變了，顛倒了，精神都被抽走了，順著一泡尿排泄出去了，還文明個啥？你要是真惦記這個叫“文明”的東西，你要是有沒地方花的閑功夫，你就去找吧，大大小小的火車站和汽車站中大大小小的公共廁所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文明在里面發(fā)酵老長時間了，你去看看也行，指不定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呢。你要是有耐心，有魄力，有創(chuàng)業(yè)精神，又愿意為拉動內(nèi)需貢獻一份綿薄之力，最主要的是，你還沒玩夠的話，你可以把它們剩下的殘渣一一撈上來，過濾，然后切吧切吧剁吧剁吧，打包分裝，把你用不了的閑工夫一股腦全澆灌在外包裝的精致程度上，再起個比如說GDP這樣的外國名字，你就可以把它們堂而皇之地搬到電視屏幕上了。

    每一項數(shù)據(jù)都是高速增長的，發(fā)酵過濾完的文明論斤論兩稱了以后，奇了怪了，能量不守恒了，居然變重了。

    吳縣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縣城。那些發(fā)生在角角落落里的變化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變化。面對大地上正在發(fā)生的扎人眼球的一切事情，除了習(xí)以為常，除了熟視無睹以外，人們似乎還應(yīng)該再做些什么，再找些什么，或者，別習(xí)以為常，別熟視無睹，猶豫些什么，心疼些什么。

    難道不應(yīng)該一往無前嗎？有丟什么嗎？停下來花時間找，是不是一種浪費呢？

    那些道道哩？

    道道里不會又是些光怪陸離吧？

    吳桐每天早晨從小房間出發(fā)，到胡同與大街的拐角處與湯米會合。然后一起騎十分鐘的單車去學(xué)校。有時，湯米回家吃飯，吳桐也就從路旁的小攤上買些燒餅或者白吉饃之類的飯食，一同回去。如果湯米不回去的話，吳桐就與她手牽著手在校門口林立的小餐館中挑一家。對坐。對視。對笑。然后解決溫飽。當(dāng)然了，飽是一時肚子上的，溫是一時心上的。

    學(xué)校門口正對著一個菜市場。這也許是老城區(qū)建筑上最荒謬的搭配。校園梧桐樹林里的幽靜與菜市場雞毛蒜皮的嘈雜一路相隔。動和靜咫尺之距，真實得讓人難以接受。

    吳桐喜歡晚自習(xí)后一個人靜靜地來到小樹林。背倚著梧桐樹，瞇著眼看閃爍的燈光。隨著瞇眼的程度的不同，光線射入眼睛后彈出的顏色也不同。迷幻的色彩，總能勾起人虛無的遐想。燈光沖破黑暗又消失在新一輪的黑暗中，自然，具體，而又飄渺。他也喜歡抬頭仰望星星。極其謙卑地尋找兒時的奶牙。因為他相信奶奶的話，小孩子換下的奶牙扔到房上，天神會把它變成星星，指引今后的路。然而，此刻，當(dāng)一切靜下來的時候一種曼妙的聲音就會突然回蕩于耳旁，久久不能散去。盲杖、布袋、煙斗、泥哨的輪廓就在聲音中出現(xiàn)。

    吳桐仿佛置身于一塊巨大的黑影中。爬入心臟的蜘蛛像一個老道的工程師，來回勘察測量，尋找最佳的建網(wǎng)地點。

    一天又悄無聲息地溜走。巨大而漫長的黑暗爬上樹影，爬上樓房的窗戶，又在不經(jīng)意間爬進人心內(nèi)部的某個地方。吳桐現(xiàn)在正坐在小房子里的書桌旁，復(fù)習(xí)今天的功課。無意間看到的湯米晾衣服的身影，使他的思維又活躍起來。他無法專注于書本。腦子像迅速切換的電影鏡頭，零星的畫面來不及拼湊。思緒成了斷了線的風(fēng)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春天。

    春風(fēng)刮起來了，像母親的手，撫過了，輕輕柔柔的。已然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那深鎖的重門，于是迎來了滿目嬌艷的笑靨。

    多美的春天??！

    可是和煦的春風(fēng)竟轉(zhuǎn)冷了。涼颼颼的，直吹到人的心底，于是整個人的靈魂都變成冰涼的了。傍晚時分，天空又落下了淋淋漓漓的春雨。

    飄如細絲，柔如牛毛的春雨細細的織結(jié)了整個天地，仿佛一張綿密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著行人，網(wǎng)著公車，網(wǎng)著高樓與萬家燈火，網(wǎng)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夜色的帷幕漸漸拉下了。春雨依然邁著輕柔的腳步，在春風(fēng)中弄著嬌柔的舞姿，仿佛夜幕飄逸的帷鏈，點綴的是活躍的滾動的冰晶般的水精靈，清麗而鐘靈，似乎掩飾的是深深的一簾春的幽夢。于是，繁星隱佚了蹤跡，只剩下五顏六色的燈光，漂浮在雨霧中，倒映在地面上流動的春水，竟更增添了些許生趣。

    春雨似乎已不再寂寞，唱著愉悅的歌，敲響了那悠閑的窗欞，叮叮咚咚，竟已成了一首春夜的奏曲。

    夜，已越來越來顯得靜謐了。雖有行色匆匆的人們，但僅余的似乎只有雨音。

    吳桐悠然地走在雨中，不愿行色匆匆，只愿守候心靈深處的那一份的寧靜。聽著雨的聲音，忘記繁瑣的喧囂，真是一種愜意的感覺。便任憑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fā)與衣衫。我只愿就這樣一直的走下去。

    “年輕人”,有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吳桐。吳桐站住，看到面前一對年老的夫婦，竟在愜意的春雨里瑟瑟發(fā)抖，“我和你大娘一天沒吃飯了，請給我們?nèi)龎K錢買碗湯吃?！蹦俏焕先艘豢跉庹f完。一對滄桑的老人，臉上滿了歲月的傷痕，注視到他們已失去光輝而變作灰色的眼神，我的心不禁一陣抽搐。我毫不猶豫地拿出身上僅剩下的五元錢，遞給他們，再不去注目他們，也不去理會那誠摯的道謝，邁開腳步匆匆前去，只因我的雙目已溢滿淚水。

    和春雨一樣的淚水，無色，冰晶一般的滾落?；阶旖?，卻是瑟瑟的。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誠然是很好的。但我卻太容易感動，也太容易幸福，卻深記了那對老人滄桑的一刻。

    也許春雨也是為了“送人玫瑰”,可一場一場的春雨卻催促了春光。待百花凋零，碾碎成泥。那春雨的心里會不會蒙上一絲潮濕的悔意呀！

    吳桐走去，感受著春意的恣意。

    萌動的草色鋪展在山間，像一塊毛毯，毛絨絨的，像一塊水彩，嫩生生的?；ǚ蹚浡跍嘏目諝庵?，像冬天從天而降的雪花，浩大無邊。披了綠綢的山脈兔子樣緩慢奔跑在遠處的寧靜里，往里看去，兔子似乎并沒有動，只是長長的毛發(fā)在風(fēng)里晃來晃去，追逐著身邊的流云。

    丁香開出白色的小花。梨樹吞吐著紫色的花蕊。蘋果樹上掛滿了粉色，輕輕柔柔，惹來蜜蜂的忙碌。

    溫暖的風(fēng)。溫暖的季節(jié)。溫暖的香氣中是溫暖的邂逅。仿佛在天涯的感覺。

    在天涯的每個角落，都有不同的人，編織著不同的故事。很多匆匆的過客，留下的指示背影。也許有些心動的回憶，卻會在漫漫歲月中沉跡。浪跡的腳步，從不停留，踏向遠方，只為心中的夢想。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是不甘平庸，卻也錯過了一處處美麗的風(fēng)景。何許時候，人生的旅行，變得毫無意義。留下點點的空白，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是最傷痛的記憶，再也不愿去填補。那是你嗎？在靜寞的夜里，一個人走去。留下的背影，長長的投映在路邊。帶著哀傷，帶著若有若無莫名的傷痛。最無以名狀的心，仿佛經(jīng)受驟雨的蓮蕊，那樣脆弱。狼藉的萍碎，惹得人傷憐，卻無從收拾。是風(fēng)兒，若無聲息。邊吹皺了心湖。那蕩開的波紋，是你重重的心事吧。在明月的照映下，婉約凄絕。飛向遠方的孤鴻，在空山里絕影。明月的光輝，撒在它的身上。在漫漫長空里振翅，孤獨而執(zhí)拗。留下的哪有痕跡，只是心里若有若無，深深淺淺的傷痕。獨倚高樓。單薄的身子，在瑟瑟涼風(fēng)中發(fā)抖。傷心情淚，在眼角婉轉(zhuǎn)，卻不流出，在微光中閃耀著熠熠光輝。是你的執(zhí)拗，抑或是堅強。   你分明能看到它含淚的眼睛，模糊了視線，難以辨別方向。你分明能聽到它振翅的聲音，虛弱而無力，帶著依依不舍。與你不期然的相遇，短暫而美麗。在那段特別的時間，在那個特定的地點，那段深刻的回憶，只存留在你我的心里。然而，在天涯，被風(fēng)輕輕一吹，便散了痕跡。